“撞了白撞”案：新交通安全法背后的博弈

　　吴亮达郁闷坏了。

　　两个月前的那场交通事故，成都市交管局的认定清清楚楚：行人王建强违法横穿马路导致了事故，应负全部责任，司机吴亮达在整个事件中没有违法情节。

　　然而，王建强还是把吴亮达告上法庭，而吴亮达又反诉王建强，还把人保四川分公司追加为第二被告。戏剧性的是，双方的主要法律依据都是今年5月1日实施的新《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条。

　　这部法律，历经四次审议修改，最终在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五次会议上以94.67%的支持率通过。

　　然而，实施不到四个月，多起“撞了白撞”案引起争议一片。8月19日，成都市锦江区法院审理了四川首起“撞了白撞”交通事故民事索赔案后，此案引起的社会和媒体关注的热度，已经绝不亚于当初新《道路交通安全法》立法前前后后的沸腾。

　　“撞了白撞”案

　　今年6月28日，吴亮达驾驶微型客车以“20公里每小时”的车速行驶至一公交车站前，行人王建强突然横穿公路，与车子相碰，王建强受伤，吴立即将他送到医院，并垫付了4533元医疗费。

　　两天后，成都市交管局作出事故认定，王建强违法横穿马路，王的过错导致了交通事故，应负该事故的全部责任。

　　王建强对此不服，7月下旬，一纸诉状将吴亮达告上法庭，索赔各种经济损失及精神损害费共计约2万元。而吴亮达更是不服，他向法院递交了反诉状，要求王建强退还其垫付的医疗费，并赔偿其修车费400元。

　　8月19日的庭审中，双方都引用了新《道路交通安全法例》第76条来证明自己的主张。

　　吴亮达认为，第76条规定，“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由保险公司在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在交管部门认定行人王建强负事故全部责任的前提下，自己不应承担任何责任。

　　然而，保险公司有话要说，根据《保险法》规定，“必须有责任认定”，保险公司才能赔付，否则不予理赔。

　　而王建强的代理律师雷丹玫表示，第76条白纸黑字规定得很清楚，“超过(保险)责任限额的部分”，“机动车与非机动车驾驶人、行人之间发生交通事故的，由机动车一方承担责任”，“行人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的只是“减轻机动车一方的责任”，只有交通事故的损失是由行人“故意造成的”，机动车一方才不承担责任。

　　这话什么意思？交管部门认定王建强“承担交通事故全部责任”，但并不是指赔偿责任。王建强虽然违反交通法规，但并没有“故意造成”交通事故损失的情形，赔偿责任应由吴亮达承担，王建强的过错可减轻吴的赔偿责任。

　　“巧啦，我们都用第76条为自己找理由”，吴亮达的代理律师陈烨哭笑不得，他认为对方片面理解法条，“以人为本没错，但并非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司机头上嘛———更要注意‘过犹不及’的古训。”

　　此前，对交通事故的处罚标准，我国一直是“以责论处”，即事故责任等同于赔偿责任，交通事故过错方根据相应过错承担相应赔偿责任。后来，不少地方还出台规定，如果是完全由于行人的过错引起事故，无论损失多大，司机概不负责。

　　这种所谓“撞了白撞”的规定，曾引起激烈的反对，被认为是把脆弱的肉身同冰冷的钢铁同等对待，完全丧失了法律的温情，这种争议一直伴随《道路安全法》修改的始终。

　　新《道路安全法》最终否定了这一规定，把事故责任同赔偿责任分开，这种做法获得了“以人为本”的广泛赞誉。新的规定还引入了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

　　保险公司的“麻烦”

　　吴亮达在反诉王建强的同时，还将人保四川分公司追加为第二被告。9月30日，此案将再次开庭审理。

　　早在5月17日，吴亮达就向人保四川分公司蜀都支公司投保了10万元的第三者责任险。但是现在保险公司拒绝赔偿。

　　吴亮达收到的拒赔通知书上说，据《机动车第三者责任保险条例》第23条规定，“保险人依据保险车辆驾驶人员在事故中所负的责任比例，承担相应的赔偿责任”，车方在该事故中不承担责任、无责任比例的，保险人不承担赔偿责任。

　　吴亮达说他很难———夹在了行人与保险公司中间，左有新《道路交通安全法》，右有保险法。成都市交管局的孙科长介绍，“这样的纠纷，成都市有很多起”。

　　“从事商业保险的保险公司只可能依据《保险法》、《合同法》和保险合同条款的规定办事。”人保四川分公司代理律师李志强说。同时他还强调，吴投保的“第三者责任险”是“商业”的，而非“强制”的，因此不适用新《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相关规定。

　　问题又回到了新《道路交通安全法》。该法第17条规定，“国家实行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制度，设立道路交通事故社会救助基金。具体办法由国务院规定”。

　　这个具体规定，就是保监会负责起草的《机动车第三者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今年2月草案已经送到了国务院法制办，但时至今日，仍未见出台。

　　那么5月1日新《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后的“第三者责任险”，到底是不是“强制第三者责任险”？

　　“没有买第三者责任险，是上不了车牌的。这不是‘强制’是什么？”泸州市泸县法院民一庭庭长许玮说。而人保四川分公司另一代理律师张建林的理解却不同，“在该条例出台前，现在的‘第三者责任险’就是商业保险，保监会也是这么认定的。”

　　而在今年五月，中国保监会财产保险监管部主任刘京生曾透露，“尽管条例出台滞后，但包括北京在内的全国24个省市的地方立法一直实行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制度。5月1日后各地仍按照地方立法配合《道路交通安全法》的实施，不存在法律衔接上的冲突。”

　　四川省保险行业协会前秘书长魏羽弘告诉记者，新《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以来，相关法律法规未作相应调整，确实给业界带来很大麻烦，“保险公司该不该赔偿，这与行人的损失、司机的投保额没有必然关系，我认为应根据两点来判断：一是现行法律法规对此是否有明确规定，二是法院的生效判决。如果法院判决司机应该承担赔偿责任，那保险公司就应该赔偿。”

　　再修改新《道路交通安全法》？

　　8月9日，北京市人大就《北京市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办法》公开征求意见。其中“机动车负全责”的问题成为焦点。

　　反对者言，司机担全责不符合法律上的公平原则，容易助长行人不遵守交通法规的行为，更何况现在还有人利用撞车来诈钱，在人性关怀问题上不可“过犹不及”。

　　而支持者认为，“生命高于一切”，行人违章难道就要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任何社会规则的制定，当把人和人的生命摆在首位，难免会和物质至上者的观念相冲突，“以人为本”难胜“以车为本”的问题需要警觉。

　　8月19日，就在本案当事人在法庭上“斗法”之时，四川省高院已就各方争论最大的新《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条致函最高人民法院，建议立法部门修改法条：

　　一是把第76条修改为“机动车发生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由保险公司在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按照下列方式承担机动车方应承担的赔偿责任……”

　　二是在该条文后面增加“法院审理交通事故赔偿案时，将第三者责任险的保险人列为共同被告”等内容。

　　据记者了解，向四川省高院提出修改建议的正是泸县法院的许玮。许玮认为“第三者一般不了解车方与保险公司的情况，把保险公司拉进来，便于查明事实，也有利于保险公司对赔偿费用的审核”。

　　李志强律师则坚决反对，“这缺乏法律依据，大量的诉讼将使保险公司遭受巨大损失，违反公平原则。”他强调，“以人为本也要讲方法讲原则，考虑公平性和可操作性。”

　　身为成都公交公司员工的全国人大代表周屏感受也颇深，“新《道路交通安全法》施行以来，公交车司机都说自己的责任更大了，我甚至听到有的司机报怨‘没有错也要赔，不合理’———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司机随时想到自己责任重大，就可避免一些交通事故的发生。但如果第76条的确存在很大漏洞，民众修改呼声很高的话，在明年3月的人大会上我们将正式提交修改议案。”

　　8月23日，在听取了大量市民和专家意见后，她直飞北京，把一份修改建议书呈递至全国人大常委会。 (何忠平 刘渝阳)

　　相关链接

　　《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七十六条

　　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人身伤亡、财产损失的，由保险公司在机动车第三者责任强制保险责任限额范围内予以赔偿。超过责任限额的部分，按照下列方式承担赔偿责任：

　　(一)机动车之间发生交通事故的，由有过错的一方承担责任；双方都有过错的，按照各自过错的比例分担责任。

　　(二)机动车与非机动车驾驶人、行人之间发生交通事故的，由机动车一方承担责任；但是，有证据证明非机动车驾驶人、行人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律、法规，机动车驾驶人已经采取必要处置措施的，减轻机动车一方的责任。

　　交通事故的损失是由非机动车驾驶人、行人故意造成的，机动车一方不承担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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