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建桥最终还是被拆除了
上百村民阻拦拆迁古桥,拆桥工程数度被迫中断,是文物保护意识提高还是“奖金”分配不公?本报记者专程赶赴杭州调查———
今年7月底,浙江省桐庐县印渚镇政府在对境内建于明代的古桥玉建桥进行拆迁时,遭到当地丰收村上百名村民阻拦,双方甚至发生了冲突。按照拆迁计划,玉建桥将被“挪”到西湖边上,成为“西湖西进工程”中一个新的景点。与玉建桥命运相同的,还有建于清代、位于萧山新塘的毓秀桥和桐庐境内另外一座明代古桥永福桥。
那么,当地村民为什么要阻拦拆桥?是文物保护意识提高了还是有别的原因?有关方面为什么要把这三座古桥迁到西湖?……带着这些疑问,记者专程赶赴杭州采访。
7月下旬,作为杭州市西湖综合保护工程项目之一的“西湖西进工程”,准备陆续从杭州市所辖的萧山区、桐庐县迁入三座明清古桥。但令人没想到的是,桐庐县印渚镇政府在强制拆除玉建桥准备将其迁往西湖时,遭到上百名村民阻止。从7月24日起,该村村民多次与施工队及镇政府维持秩序人员发生正面冲突。村民阻拦拆桥一事被当地媒体披露后,在建筑和文物保护专家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拆桥风波
玉建桥拆除工程数次被迫中断“拆迁拉锯战”中古桥终被拆除
8月7日,记者来到浙江省桐庐县,这里位于杭州市西南110公里处,“迁桥风波”中三座明清古桥中的两座(玉建桥、永福桥)都在它境内,其中位于印渚镇的玉建桥还是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有关“丰收村民阻止拆桥”一事,印渚镇政府工作人员是这样告诉记者的:拆桥工作从7月24日正式开始,但工程队在施工过程中遭到了丰收村部分老人、妇女的阻挠,并导致停工;7月25日下午和晚上,丰收村的王建生、包东胜等一些村民将拆桥搭建的脚手架强行拆除;7月26日下午,印渚镇为了能继续施工,组织了一些镇干部和派出所民警到现场维持秩序,但王建生还是带领几名妇女进入施工现场,坐在脚手架上,使施工无法进行。民警和镇干部准备将他们带离施工现场,就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发生了冲突,其中一名民警还被推到了水里。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镇干部和民警只得撤离,工程再次被迫中止。
7月28日,工程再次全面展开。当接到读者“报料”的浙江《今日早报》记者7月29日赶到桐庐进行采访时,丰收村村民再次对施工进行阻挠,工程又一次停工;当天晚上,桐庐县相关领导来到印渚镇,并召开丰收村党员、村民代表、团体负责人会议,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当时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印渚镇政府工作人员说。当晚10点,上海《东方早报》记者赶来采访。到7月30日,拆桥工程已经完全无法施工。
8月1日,印渚镇政府再次组织人力维持现场秩序,当天下午赶到现场的浙江卫视记者的镜头里记录了村民们再次阻拦施工的场景;此后几天里类似一幕不断重复上演。直到记者8月7日到桐庐采访前一天,有600多年历史的玉建桥终于在这场“拆迁拉锯战”中被拆除了。
■奖金之争
玉建桥如果不迁走就将“泡在水里”村委会和留库人员对奖金分配看法不一
在查阅此前对桐庐迁桥一事的报道时,记者看到几乎所有媒体在谈及“村民阻拦拆桥”这一问题上,用的都是“村民的文物保护意识提高”、“舍不得古桥迁走”、“自发昼夜护桥”这样的描述。媒体报道一出来,印渚镇政府就陷入了被动,记者8月7日去印渚采访当天,具体负责此事的印渚镇镇长柳永乐去了杭州向上级汇报此事。
而记者在印渚镇政府采访时,却听到了有关“村民为什么要阻拦迁桥”这一关键问题的另一种说法。“阻挠施工的都是丰收村在分水江水利枢纽工程建成后的留库人员,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主要是对政府因迁桥发放的奖金分配有看法。”镇政府工作人员这样解释。
分水江水利枢纽工程是浙江省一在建重点项目,它建成后将淹没桐庐分水、印渚等地部分地段。按照库区移民计划,凡是居住在海拔48.5米以下的村民都将迁走,丰收村一共800多人,需要外迁的有630多人,只有177名村民留库,先前带领村民阻拦拆桥的王建生、包东胜等人都是留库人员;另外玉建桥最高处海拔只有49米,如不迁移势必“泡在水里”。
那么“迁桥”奖金数目是多少,具体又是怎样分配的呢?印渚镇政府向记者出示了一份与丰收村村民委员会签订的《玉建桥拆迁协议》,上面写道:“甲方(镇政府)为表彰丰收村村民对玉建桥多年的保护,决定一次性给予丰收村保护资金及善后事件处理费用共计8万元(其中1万元用于桥头两棵古樟保护)。”
记者在随后对丰收村的采访中得知,这份协议是在镇政府、村委会以及留库人员代表三方都在场的情况下,于7月23日签订的。但在保护古樟之外的7万元奖金的使用上,当时村委会和留库人员代表意见并不一致:由于丰收村大部分人都要外迁,村委会原本计划将这7万元根据全村在册人员人均分配,但一些留库人员认为这笔钱应该全部归留库人员所有。在双方意见无法统一的情况下,镇政府决定这7万元如何处理由丰收村召开村民大会讨论决定。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迁桥工作一开始,就遭到了留库村民的阻拦。
■村民认为古桥价值远远超过8万元镇政府表示这只是个象征性数字
8月7日下午,记者来到玉建桥拆桥现场。由于桥体已被拆下运往杭州,现场只留下一些桥头基石,从这些基石大小可以看出玉建桥宽度应在两米左右;桥的一侧是那两棵已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樟树,生长得非常茂盛;距离玉建桥仅20米的地方,有一座宽4米多的石桥,这是目前出入丰收村的主要通道;现场没有看到那块“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拆桥人员告诉记者:“石碑也拆了,和桥体石料一起送去了杭州。”按照拆迁计划,玉建桥将被“挪”到西湖西线地区,并将成为“湖西景区36处历史文化景点”的组成部分。
在拆迁现场,记者采访了几名一直在旁边观看的村民,其中一名刘姓村民就属于留库人员。记者问他:“平常村民是怎样对玉建桥进行保护的?”他回答不上来,只说这座桥年头这么长,“肯定非常有价值”。在被问及那8万元钱和他心目中桥的价值有多大差别时,他摇头说:“有那块碑(文物保护单位石碑)的就是好东西,这桥当然不止8万元了!”记者在采访中得知,在印渚镇与丰收村签订迁桥协议时,留库人员代表曾提出“8万元全部用于日后保护古樟,此外还要18万元为古樟修筑一道防护围堰”的要求,由于修筑围堰将影响分水江的泄洪安全,这个要求被镇政府拒绝了。
关于8万元迁桥“奖金”数目是多是少的问题,印渚镇政府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以前一道行政命令就可以把桥拆走,现在上级拿出这笔钱也就是考虑到古桥的价值,文物都是属于国家的,谁能说清这古桥究竟价值多少钱?而且提出迁桥要求的是上级部门,镇政府不可能不同意,因此这8万元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数字。”
他认为,玉建桥迁走对文物保护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杭州市的文物保护力量肯定要比桐庐强。“如果桥留在桐庐,仅大修一次起码就要花去几万元,镇上的财政负担的确有困难。”
■未获批准
“迁桥”一事浙江省文物局并不知晓已有多处外来建筑“落户”西湖景区
随着媒体报道,“古桥拆迁”一事引起了各方关注,其中“迁桥一事并未上报浙江省文物局”的消息最引人注目。
8月1日,浙江省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杨新平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说,尽管县级文保单位的管理实行属地原则,但要对属于文保单位的古桥进行拆迁必须经过省政府的审批,否则就属于违法行为。杨新平说,到目前为止,他们没有得到过关于拆迁县级文保单位玉建桥的任何上报消息。
对于“为什么没有上报省文物局”这一问题,印渚镇政府方面觉得十分“委屈”,他们一再表示,迁桥一事决定权并不在镇政府,此事是上级有关部门出于“西湖西进工程”和保护古桥两方面的需要作出的决定,他们只是执行上级的安排,在媒体披露之前,他们并没有想到此事未经省文物局批准。
记者在查阅了有关资料后了解到,将外地具有一定历史文化价值的建筑迁到西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西湖南线景区整合工程(也是西湖综合保护工程的一部分)中,共有5座古建筑迁入南线景区,其中古民居3座、古桥两座。3座古民居有两座来自安徽歙县,还有一清代古民居迁自浙江淳安县;两座古桥是报恩桥和新横河桥,分别迁自杭州秋涛路小学和杭州下城区仓河下北端。但由于这些建筑都不是文物保护单位,所以迁移一事并没有引起太多争论。
■迁桥缘起
“迁桥”是为了美化西湖还是为了保护文物园文局表示“迁移”的古桥多处于废弃状态
“西湖西进工程”是杭州市方面为美化西湖、申报世界遗产而进行的重大工程。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杭州市方面要求在这个工程中“充分展现历史文化内涵”,为此杭州市园文局专门组织力量对全市范围内的古桥保存情况做了调查,桐庐境内的玉建桥、永福桥就是这样被确定了“迁移保护”命运的。
在杭州采访期间,记者先后与杭州市园林文物局和西湖西进工程指挥办公室联系采访,都被对方婉拒。不过在一份杭州园文局《关于要求将玉建桥、永福桥迁移至西湖湖西景区保护的函》中,记者得知了园文局方面对迁桥原因的具体解释。
“首先两座桥原地保护的条件已丧失,基本处于废弃状态……玉建桥因地处分水江水利枢纽工程淹没区,无法原地保护,且桥现状较差,亟待维修,交通功能基本丧失……永福桥现处在防洪堤南侧堤下一水塘中,桥周围已改为农田,桥身部分为山洪冲毁,该桥已完全废弃,且因原地保护对防洪不利,桐庐县文管会原本就打算对桥进行迁移保护。
“其次,此两座古桥的体量和形式与西湖湖西景区非常协调,我局计划完全按原貌迁建古桥,并按修旧如旧原则维修古桥,沿用原名……迁移古桥涉及经费均由我局承担,并将给予古桥所在村一定的经费补助。”
此前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杭州市园文局领导解释说,目前浙江境内的古桥有很多,但不少已经废弃,古桥面临着保护的问题,园文局在调查中对这样的情况予以了特别关注。例如去年从秋涛路小学迁来的报恩桥,由于桥体非常小,已经基本处于废弃状态。杭州市园文局方面认为“迁桥”一方面可以异地保护古桥风貌,另一方面也能借古桥的历史价值为新址地区增添文化内涵。
■古建难题
安徽古民居成了卖饮料、纪念品的商店专家认为外来建筑风格与西湖不协调
8月8日中午,记者来到西湖南线景区,这里的景区整合工程已于去年基本完成。在当地人的指引下,记者很快就在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旁找到了从安徽歙县迁来的两处古民居:周家老宅和洪氏会馆。从旁边的石碑介绍上记者得知,两处晚清古宅都是“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其砖雕门楼、室内木雕和高墙通火墙等显示其徽派民居的工艺水平和独特的建筑魅力”,“由原址移建”。
那么两处民居“搬家”后是否保留其原有风貌呢?记者看到,洪氏会馆内的摆设非常简单朴素,游人可以自由观赏。然而当记者转到周家老宅时,却惊讶地发现,老宅一进门就是一个卖饮料的柜台,里面也不是什么民居内宅,而被改成了一个琳琅满目、摆满旅游纪念品的商店!
另外,站在周家老宅和洪氏会馆外,记者发现这两座古民居与旁边西湖原有建筑的明显区别:古民居高墙黑瓦,古朴庄重,而一旁的西湖原有建筑却翘檐尖顶,灵动活泼,两种建筑的风格并不完全统一。
记者了解到,此前浙江当地一些专家已经就外来建筑与西湖原有建筑风格的融合问题在媒体上公开发表了不同看法。比如专家们认为,洪氏会馆和周家老宅都是从安徽歙县搬来的古建筑,本意是为了给西湖增添古意,但它体现的是皖南古建筑的风格,并不具有杭州特色,而且同样是江南水乡,绍兴、宁波、苏州的建筑风格都与杭州差别很大,更不要说安徽了。专家们认为这种做法对西湖原有建筑风格是种“破坏”,并不利于西湖申遗。
另外,还有专家对拆迁又复建这一过程对古建筑造成的影响表示担心。他们认为无论整个拆装过程如何注意和保护,古建筑受到的损害始终无法避免,而且古建筑一旦迁移,其反映当地文化的地标作用就无法得以体现,文物价值也会大打折扣。
采访手记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阻拦镇政府拆桥,丰收村村民对玉建桥的看重都是不言而喻的。而无论对于“迁桥”一事的决策者,还是对于和古桥相伴数代的丰收村村民,玉建桥这样的古桥已不仅仅是一处历史文化遗存,而是一种经济资源,是能换取精神、物质收益的载体。在决策者的预期中,古桥的迁移对于提升西湖景区的人文价值甚至市场价值,都是有很大意义的,故此,在现在的时代背景下,更多地占有这些价值独具的资源,也就意味着更多地拥有了财富和发展的动力。所以,古桥迁移之争,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资源之争。
有关部门在靠行政决策迁移属县境内近乎废弃的古桥的同时,考虑到了给地方一定的经济补偿,而当地农民在深谙古桥的价值之后,又希望通过迁移换取更多的经济回报,这些无不表现出历史文化遗迹在市场经济社会中的一种生存状态。
但是,该用什么方式占有和保护历史文化资源和复现其历史文化价值,却是值得深入探讨的。异地迁移复建并得到修葺保护,当然不是件坏事,但是任何文物都需要在特定的时间或地点才能显示它的价值,像周家老宅在歙县是徽派民居的代表,到了西湖却成了卖纪念品的商店,那么玉建桥呢,会不会从此变做游人轻倚留影的道具?
如果只考虑“拿来”增加历史文化价值,对是否适合西湖特点不加甄别的话,西湖会不会变成一座“汇聚众家之长”的“世界公园”?好像没听说哪个“世界公园”入选了世界文化遗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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