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总经理苗圩：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

　　在共和国艰苦卓绝、波澜壮阔的现代化建设史上，有许许多多泽被后世、为人景仰的杰出人物。英年早逝的前商务部部长吕福源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与吕福源最早相识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当时，他从一汽副厂长、总经济师的位置上调中汽总公司任副总经理，我是生产司的副司长。1993年，他从中汽总公司调任机械工业部汽车司司长、机械工业部副部长，我也在他直接分管下工作，可以说是我的“老上级”。

　　吕福源在我心中形成难以泯灭的印象，最初是从听他的报告开始的。他作报告和讲座，很少官话套话，也很少照着稿子念，从国内各个企业的情况、存在的问题，到国际汽车工业发展的现状走势，他目光如炬、字字珠玑、视野开阔、信息量广、观点独特，置身其间，让人如沐春风、终身受益。

　　吕福源生前曾向我讲过他的工作经历。他于1970年毕业于吉林大学物理系，从入学到后来分配到吉林省梨树县郭家店镇房管所工作，正是“文革”时期。然而，他却能始终静下来坚持学习，尤其对外语更是温习不辍，这一点对他的不断进步起到了助推的作用。他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远赴加拿大“淘金”的访问学者，也是他不断学习不断进步的结果。在加拿大，他苦心钻研计算机编程原理，而且造诣颇深。出国研修归来，吕福源回一汽工作，他把学来的知识应用于红旗轿车的工艺设计，原来用手工计算，需要很多人参与而且好几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借助计算机技术三天之内就能算出结果，而且精准权威，当时震动了整个一汽轿车的设计部门。

　　后来，吕福源上调北京，而且“官”也越做越大，但他爱学习、勤钻研的良好习性始终不变。他说，到北京工作的最大好处是有一个国家级图书馆，星期六、星期天可以经常“泡”在那里，了解世界汽车工业的最新发展和动态。即使出国考察，吕福源也乐此不疲地喜欢“逛”书店，回国的时候，他的行李里除了书还是书，而且肯定超重，我们随行的几位同志就分摊着替他背。当时，吕福源住在中汽公司位于右安门的老宿舍五楼，我们一路从一楼背到五楼，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往事如烟，当年背书的有趣细节已渺远难寻，但吕部长嗜书如命的习惯和他家累积而成的“书山”，却仍然历历在目。

　　书，渊博了吕福源的学识，成就了他后来的事业，在某种程度上说，也造福了中国的汽车工业。

　　比如，当初广东有一个湛江汽车厂，海南有一个海南汽车厂，国务院希望把这两个厂进行整合，引进国外新的产品，寻求共同发展。当时吕福源负责这两省两厂的协调工作，他准确地预见了未来汽车发展的走势，除了轿车以外，MPV可能是一个方向，所以他提出让这两个厂联合引进国外一个MPV。当时，在国内包括我们在内很多人不知道MPV为何物，可吕福源却能很清楚地了解其概念、性能和市场前景，还向我们讲述了艾柯卡如何用CARAVAN MPV使克莱斯勒摆脱了困境的故事。不用说，这些都是他从书上得来的。

　　还有，吕福源在机械工业部主持参与制定了我国第一个汽车工业产业政策，当时这是全国这么多的产业当中第一部也是惟一的一部产业政策。尽管今天回过头来看，它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我们不能脱离当时的历史和人们的认知程度而去苛求它，最为关键的是，它为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方向作了准确的定调。比如强调国产化，比如合资企业50对50的股比，这就为今后直到现在我们引进外资、谋求国际合作、寻求平等地位奠定了坚实基础。加入WTO以后，有人预言，中国汽车工业将是受冲击最大的行业，甚至断言，我们会遭受灭顶之灾。然而现在的事实是，中国的汽车工业不仅成长为国民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而且从整体上还保持了健康、快速、持续、稳定的发展，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中国的汽车工业是对外开放最早的产业之一，通过引进消化、放开搞活，我们找到了一条引领中国汽车工业蓬勃发展的康庄大道。就此而言，作为中国汽车工业的扛鼎人之一，吕福源功莫大焉。

　　在自己工作的领域，吕福源不仅显得超前而睿智，而且也从不回避矛盾，并能理性、从容地化解矛盾。

　　1993年底，机械工业部汽车工业司组建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比较大的事就是筹备定于1994年召开的轿车进入家庭的研讨和展览会。当时，我们分析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没有轿车肯定是不行的，一定要靠轿车的发展带动整个汽车工业的发展。但是，如果轿车要发展，仅仅只靠公款购买，是维持不了长久的。所以，当时就提出轿车要进入家庭，实际上就是要启动市场，用个人消费来拉动整个汽车市场的发展。

　　不可否认的是，当时这个问题的提出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包括高层领导也有不同的认识，一些专家学者还提出了尖锐对立的观点和看法，甚至有的院士直接撰文在报纸上发表《轿车文明的批判》一文，提出中国这么一个大国，资源紧缺，我们不能走西方普及轿车的路子。但吕部长审慎地分析了汽车产业的现状和未来之后，坚持认为轿车进入中国百姓家庭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并力主我们筹办轿车进入家庭的研讨和展览会。

　　不久，这个会议如期召开，当时，几乎所有知名的跨国公司的总裁、副总裁都出席了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召开的这样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并且带来了他们的最新产品。在那个会上，我受命代表机械部作主题发言，并预测轿车大面积进入中国家庭的时间将在2000年到2005年之间。近年来，中国汽车产业的超速发展，证明了我们的预测，也证明了吕部长的能力和智慧。

　　制定战略，常具全球视野；谈论问题，每有惊人之语。这就是我们熟知的吕福源。他常常告诫我们，遇到矛盾并不可怕，关键是我们怎么看待，就是我们今天讲的，一定要用发展的眼光来解决前进道路上的问题。尽管他原话不是那么说的，但大会小会，他宣传的都是这样的观点。

　　他常讲，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世界汽车产业的兴衰史，研究汽车产业发展的基本规律；我们的责任就是掌握规律，抓住机遇；既不要对形势准备不足，丧失推进经济增长、提高民众生活质量的机遇；也不能主观臆断、盲目乱干，造成大起大落和资源浪费，影响汽车产业的健康成长。

　　记得在1995年前后制订第九个“五年计划”的时候，受当时国民经济快速发展的鼓舞，大家对未来汽车发展的估计普遍比较乐观。当时，吕福源组织我们预测，到2000年，国内汽车需求量将达到300万辆，而国家的一个权威部门预测的则是400万辆。后来制订发展规划，我们提出是270万辆，但这一动议遭到有关部门的反对，说只提270万辆，是不是有130万辆的份额要让给进口车？这让我们感到事态严重，吕部长就组织我们一起冷静分析：暂且不要考虑有多大的需求，我们不妨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规划400万辆，我们有没有这个可能性。最后经过大家讨论，由全国人代会审议通过，写进“九五”计划的是，到2000年全国汽车市场需求量为270万辆，但实际情况是，2000年国内汽车的总产销量为200万辆。这也再一次让我们领略了吕福源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和对汽车产业发展的敏锐洞察力。

　　事实上，吕福源不是那种拘谨而保守的人。他的关于加速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和推动中国汽车企业“走出去”的“名言”，力透纸背，掷地有声：我们要由汽车大国变为汽车强国，中国必须有自己的骨干企业，最现实的崛起之路是“引进来”与“走出去”相结合，尽快融入汽车产业的全球分工体系，确定中国汽车强国地位；全球化不是一体化，搞一体化，中国的利益何在；合资必须建立在双赢的基础上，不要走引进——消化——吸收——落后——淘汰这条路，一定要逐步建立起自主开发的能力，进而打造自主品牌，实施积极的出口战略；我们有巨大的市场，我们有资格要利润……

　　同样，在东风公司的发展壮大上，吕福源也倾注了满腔热忱和心血。尤其因为他特别的出身和工作背景，使他痛感汽车工业引进技术后没有开发能力的恶性循环。因此，他在机械部工作时，利用“八五”期间开发电动车的时机，并争取到科技部的支持，选拔、输送了一大批汽车工业人才到国外学习。当时，电动车的开发，以我们东风的神龙富康为基本车型，并请意大利的设计公司进行了车身方面的设计。通过这个平台，当时一汽、二汽、上汽的研发人员都亲历了整个开发的全过程，这不仅使我们了解了世界最前沿的关键技术，同时也为我们培养、储备了一大批技术人才。如今，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也成为了东风乃至整个中国汽车业产品开发的中坚。

　　1997年，机械部党组决定让我来东风任党委书记。他找我谈话并勉励我：你去了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有什么吃不准的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来探讨。惠语谆谆，犹在耳边回响。事实上，东风公司一些大的、关键的问题，属于他分管的，他都全力以赴地支持；不属于他分管的，他也不遗余力地帮着做一些事情，出一些主意。后来，即使到了教育部、外经贸部、商务部任职，他对东风的帮助和支持也始终如一。尤其是对东风日产的合资重组和湖北汽车工业学院办学资金的筹措，他都付出了智慧和心血，东风人理应也必将永远铭记。

　　在众人眼里，吕福源是满腹经纶的儒雅学者，是受人拥戴的好官、好人，可无情的病魔却侵染了他的身体。2003年国庆节，我利用休假时间去看望他，不巧他正在上海检查身体，且问题还比较大，接着他又到上海做了手术。我当时心里一紧，预感情况有些不妙，急忙委托我们的同志去探望他。那时候他已在重症监护室了，但我还没有往最坏处想，就跟他的秘书不断地打听他的情况，希望吕部长能尽快地好起来。直到04年3月，我坚持要到医院去看他，他最后答应了我的请求。探视期间，吕福源仍然对东风的发展十分关心，并就中国汽车工业的发展，和我交换了看法和意见。是时，他已做完化疗，精神也很好，那一天，我们谈了四十五分钟，他好象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考虑到医院的限制和他身体的情况，我只好结束了谈话，并真诚地邀请他：“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到东风来疗养一段时间”。

　　我知道在他患病住院的近半年期间，我是为数很少的能到医院探视的人之一。他一直不愿因为自己的病情而耽误别人的时间，影响别人的工作情绪。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见面竟是我们的诀别！

　　5月18日，我当时正在外地出差，北京来电说，吕部长去世了。听到噩耗，我一时失语，眼泪夺眶而出，悲痛难以言表。吕部长大我10岁，从相识到相知，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如何做人，如何做事。从世界观到方法论，他实实在在给我们留下了十分宝贵的遗产。

　　吕福源这一生，是非常有成就的，但即使这样，他也从未为自己捞过丁点儿好处。他有一儿一女，凭他在业界的威望和声誉，完全可安排好一点的工作，但他却鼓励他们通过自己的奋斗来成就自己的事业。本来，吕福源正当盛年，也完全可以为党为国家开拓更多的事业，只可惜英年早逝，给世间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哀思。

　　吕部长走了，悲声恸天，互联网也跟贴不断。无疑，他以其无私的品德、高尚的情操、卓越的才干、渊博的学识和特殊的人格魅力，在人们心中树起了一座精神的丰碑。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像巍峨的高山挺立于世。

　　吕部长走了，他没有惊动更多的人静悄悄地走了。虽然还有很多宏伟的设想没有实现，还有很多正在做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但是病魔无情地吞噬了他的生命，他带着许多遗憾走了。

　　吕部长走了，所有听到此消息的人无不惋惜动容，他的无私品德、高尚情操、卓越才干、渊博学识和特殊的人格魅力在激励着、影响着我们每一位与他熟悉的人。

　　吕部长走了，他的一生就象日月星辰变换，他始自大海、终于大海，他回到了大海的怀抱之中，灿烂的银河星海将会继续陪伴着他……

　　（作者系全国人大代表、东风汽车公司总经理）

（ 责任编辑：陈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