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谈梁羽生，不是谈他的武侠小说，而是要回顾一下他坐汽车的一段经历。
那是1941年夏天，17岁的梁羽生从广西蒙山县老家转学到桂林，去汽车站搭乘长途汽车。他乘的长途汽车非常简陋。车厢是木制的，车顶是两层竹篦，中间夹一层厚厚的油毡。车厢里没有座椅，贴着厢壁摆了四条长长的木凳，中间空地用来堆放行李。这些还都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司机驾驶舱，右边舱门后侧居然挂着一个大铁桶，高两米，宽一米，中间略鼓，仿佛一个烧水的锅炉。
梁羽生很好奇，仔细观察这个“锅炉”的用途。只见司机扛来一麻袋砸碎的木炭，爬到车顶上，掀开炉盖，将木炭倒进去，又拿出一根铁棍，将木炭捣结实。然后司机爬下来，打开炉子下方的一扇小门，用一根沾满机油的棉棒点着里面的木炭。大约十五分钟过后，售票员开始摇动炉子旁边的一架鼓风机，司机则跑进驾驶舱发动汽车。此时炉子黑烟滚滚，整个车站都是烟雾和难闻的煤气味，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汽车终于缓缓驶出车站，带着梁羽生和其他二十名乘客向桂林驶去……
四十年代烧煤气的汽车
现代读者可能比梁羽生还要奇怪——汽车难道不应该加油吗？加一麻袋木炭有什么用？难道用来给乘客取暖？可那分明是盛夏啊！
事实上，梁羽生乘坐的是木炭汽车，这种汽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非常走红，直到1960年左右才退出历史舞台。
1931年，汽车工程师汤仲明将自己发明的“木炭代油炉”装载在汽车上
1931年，汽车工程师汤仲明手中拿着引火棒，准备为木炭车点火
所有木炭汽车都是用普通汽车改装的。改装原理很简单：在车上加装一个烧炭的铁炉和一个盛水的铁罐。木炭燃烧之后，铁罐里的冷水自动喷出，喷到木炭上，使其不完全燃烧，产生一氧化碳。这些一氧化碳经过简单过滤，被鼓风机吹进输气管道，最后在汽缸里燃烧，爆炸，转化为动力，驱动车辆前行。
木炭汽车工作原理图图
木炭汽车表面上烧的是煤炭，实际上烧的还是燃气（一氧化碳是燃气的一种）。为什么不能像我们现在绝大多数城市出租车那样直接烧燃气呢？主要是因为当时科技太落后，还没有安全的燃气贮存工艺，如果直接装一个煤气罐子在车上，搞不好会爆炸。
现在出租车流行“油改气”，民国汽车流行“油改炭”，背后都是因为汽油太贵。
1946年中国石油公司油料分配委员会印制的购油证
众所周知，过去中国是“贫油国”（其实现在也是），民国时甚至完全不产石油，全靠美国美孚石油公司、美国德士古石油公司、英国亚细亚石油公司等海外巨头供油。汽油运到中国，再经过上海光华煤油公司以及各级加油站的层层加价，终端价格会贵得吓人。
以1931年为例，上海闸北加油站一加仑汽油售价两块大洋，而鲁迅家保姆一个月的工钱才三块大洋。几年以后，日本人侵占东北，建立伪满洲国，掐断了我们从陆路进口石油的通道，油价又涨到每加仑三块大洋。
随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大量汽油被消耗在战场上，全世界都缺油，加油成本自然更高。抗战胜利前夕上海报纸上登载的物价是这样的：本土大米每石35万元（法币），越南大米每石38万元，而美孚石油公司的散装汽油每公升涨到37.5万元。民国时一石大米标重80公斤，加一升汽油相当于耗掉一个成年人半年的口粮。
1943年，从都匀到贵阳的公路上，一位司机正在为卡车添加木炭
有人会说他不差钱，再贵的油也加得起。但钱不是万能的，在抗战时期买汽油，您光有钱还不行，还得有购油证。抗战时的购油证就跟我们计划经济时代用过的票证一样，是产品严重短缺的产物，拿着它才能给车加油，要是没有它，您就只能到黑市上买更贵的汽油了。
在油荒严重的时候，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要求汽油优先供应军队、党政机关、学校和报社，民营企业用油和私家车用油被严格限制。想加油，先拿着驾照和行车证（当时叫“行车执照”）去交通局办一张购油证，一张购油证能用三个月，最多能加18加仑的汽油。如果多加，或者加油时不拿证，交通局将会吊销你的驾照。18加仑是多少？才五六十升而已，绕北京六环转两圈就没了。没油怎么办？那就只能烧木炭了。
日本人在二战时也大量生产“新能源汽车”，这是一辆生产于1941年的木炭车，现藏日本福山自动车时计博物馆
正是因为油荒严重，所以催生了许多代用燃料。从1929年开始，中国本土的汽车工程师就开始研发“新能源汽车”，例如煤炭、木炭、酒精、桐油、豆油、菜籽油，都被拿来反复测试，最后发现最廉价最靠谱的代用燃料还是木炭。在这类研发过程中，民间发明家汤仲明、中国煤气股份公司总工程师李葆和、中国煤气机制造厂总工程师高国恕等人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也为抗战时西南大后方的物资输送节省了大量成本，值得我们赞颂并纪念。
网上有人说木炭汽车的发明应该归功于我们中国人，实则不然。早在1894年，担心汽油耗尽的法国人就研制出了全球第一台“煤气发生炉”，随后被英国、德国、奥地利、比利时和日本相继仿制。1926年，日本人在美国雪佛兰汽车的基础上改装出亚洲第一台木炭汽车，并在二战时期广泛推广到日本本土以及我国东北。
1941年日本东京街头行驶的木炭客车
1944年，一个德国人正在给自己的汽车加木炭
1944年出厂的82型德国吉普也被改成了木炭车，从引擎盖上可以看到煤气发生炉的炉盖
最后要说一下，木炭汽车乘坐起来绝对不好玩。一是动力不足，平均时速二三十公里，爬坡时还需要乘客下来推；二是污染太大，搞得司机和乘客满头满脸都是炭灰，到了目的地必须接风“洗尘”；三是开一段停一段，因为司机要下来，给驾驶舱旁边的炉子加炭、续水、掏炉灰。
建国初期上海街头的公交车，车尾挂着一个笨重的煤气发生炉
建国初期以煤炭为燃料的公交车，为了减少对车厢的污染，煤气发生炉放在了一个专门的拖车上
（上海汽车博物馆原创出品，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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