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长沙城南门下的那片窝棚区,是有一条窄窄的麻石街从中穿过,把它分为两爿的。我家就在街南,门前有棵老槐树。 1967年冬天,举家从父亲工作的大院迁到这里时,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尤其是这街面儿让我感到奇特,它中间是一米多宽的麻石,横铺着;两端再镶道边,也是麻石,就象一架大梯子倒在了地上。 我那时是要迈开“大步”够着一方方麻石走的。走得远了,家人就会把我唤回,然后一脸肃杀,唬唬地说前面有“老虫”。然而直走到我上学,走过了整个街面,也没见过“老虫”的模样。 听老人们摆古,这里原是古长沙城护城河的回水湾,也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流徙的人们在这儿歇下,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就成了这般模样。这“历史”也不知确切否,我至今没有寻落实,但这街里住的却多是自个儿讨生活的人家,鞋匠,木匠,收荒货的和“板儿爷”。我家隔壁的王伯伯就是拖板车的,每到傍晚,一辆大骨架子板车就竖在墙角里,于我,还有拨弄两个大胶皮轮子绞着手指的记忆。 小街的生活泛着一种原始的朴素与无奈的平和。白天,人们都外出忙自个儿的活计,晚饭过后,则多有串门的。那年月没有电视,也不玩麻将,只在一起打打胶木自制的骨牌,罚戴草帽;或谁家弄了点菜,邀上要好的邻居喝两杯,唠嗑唠嗑。小街无秘密,周皮匠崽讨的媳妇蛮漂亮,邓木匠的“前头堂客”又来看细伢子,这些事用不了多久便会家喻户晓。遇上邻里骂街、两口子吵架这等“大事”,更可以会齐大半条街的人,比开居民大会还快迅。逢着这种事,别人是劝不开的,居委会的颜主任也不行。这时,人群里就会有人喊:“快去叫蒋四爹。”于是,住在街东头的蒋四爹便在一群顽童的簇拥下,摆点架式却又觉得很在理地走来。若是夏天,必是只穿背心和大裤衩,露着一身壮肉,老远就亮开嗓门:“又是么子事?”人们便让开一条道,打架吵嘴的人也就住了手,一边一个跟他摆原委。蒋四爹也是要听的,但处理却一个样:“好哒好哒,今天我在这里,咯事就算哒。”然后就拉一位他认为得理或委屈的到他家去坐。也有不听劝的,这时候蒋四爹就会瞪起眼:“何解,你还想动手?”那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蒋四爹可以劝架,问大树下的秦婆婆,秦婆婆就说蒋四爹旧社会是警察,会功夫哩,每天早晨都到天心阁去打拳。然后又小声告诉我:“他是‘五类分子’,你咯样的人不要到他家去。”小街里有义气,有无端的是非,有霸道,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下践心理。 记忆最深的还是收潲水的谢老倌。小街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破水缸、旧木桶之类的物什,居民家的淘米水、拣剩下的烂菜叶儿都扔在里面。谢老倌家是喂了猪的,每天傍晚,他都要拖一架小板车沿街走一趟,将这些东西倒进车上年个腰型大木桶。矮小、黑瘦的谢老倌一年四季总穿着洗得褪色的藏青对襟衫,纽扣是用布条绾成疙瘩的那种,脏兮兮的老是不干净。掖裆裤的裤管下端用带子扎着,脚下是橡胶轮胎剪成的草鞋,不着袜,黑黢黢的脚趾就露在外面了。一踏步,脚趾丫就往外张开,暴露出丫缝里的一层污垢。车子在麻石街上“格噔格噔”地走,潲水就从腰木桶里溢出来洒上一路,于是满街就浮起一阵浓浓的酸臭。夏天,棚居里又矮又热,还要节约用电,人们是要在街边吃饭的,大树下的秦婆婆就会在背后骂娘:“早不来迟不来,呷饭的时候就来哒,臭死人。”而每次掏到她家门口的潲缸,她却是满脸的笑,还用铁火钳夹起地上的菜叶往木桶里扔:“掏干净掏干净,莫浪费。什么时候杀猪罗?记得帮我留点肥肉子煎油。” 谢老倌家崽女多,三女儿叫金桃,小学和我在一个班里,三年级时便辍了学。有一次,阿尔巴尼亚的一支足球队来湖南,在劳动广场(也就是现在的贺龙体育场馆)与省队打比赛,学校组织我们去喊“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在门口遇见她正卖冰棒,看到我们便不好意思,拿了冰棒给班主任吃,班主任没要。她又问我们上“军体课”还玩“蛋壳子球”不,我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诉她,现在是玩“红缨枪”了。她便一脸羡慕。 现在是连“红缨枪”也早不玩了。想想我家搬出小街,也有了二十多年。1980年的一天傍晚,父亲回家时神情有些异样,见到母亲便急匆匆从提包里掏出一张纸来:“快看,爹爹的问题解决了。”那天的晚饭,母亲特意称了半斤肉,剁成肉饼蒸了;还有酒,平素不太沾酒的父母都端起了杯子。饭桌上,父亲对我和弟、妹讲得最多的,是关于已故去十多年的爷爷的故事,脸上是兴奋、悲戚和释然的交织。说着说着,便有泪水从面颊滑落。那年的国庆,隔壁王伯伯的两个儿子,还有红专哥,便用三架板车将我们的家什又搬回了父亲工作的大院。后来的小街,我还是去过的,只是这几年东奔西走,慢慢地也就淡漠了。淡漠,但并没忘却,它的烙印,是印在心里的。 前次回长沙,偶发怀旧的情思,又想起了那条小街。及至到那,早已寻不着心中的旧居,颇有点历史的浏城桥也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毫不副实的地名。眼前林林总总的高楼,蓝幽幽的玻璃墙印着日头,晃得耀眼。搜寻了老半天的参照物方才明白,昔年那条麻石铺就的小街,当是埋在眼前这宽阔的芙蓉路的下面了。寻寻觅觅、左顾右盼间,竟生出一丝丝感慨,旧居再也是见不到了,那些木匠、鞋匠邻居呢,那些狐朋狗友同学呢,都难得见到了么? 昔日的邻居们是难见到了,可更难见到的,当是小街里流过的岁月,当年碾过潲水车印辙的小街,覆盖其上的是这芙蓉路上川流而过的本田和奥迪,从TAXI上下来的着吊带裙的女郎,高跟鞋正踏在谢老倌胶皮草鞋的脚印上。 搜狗(www.sogou.com)搜索:"蒋四",共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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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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