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朱临 袁家祯 整理:《汽车商业评论》记者 葛帮宁
畅行中国汽车市场26年的BJ130背后是一段中国人自主研发汽车的光荣、曲折而又遗憾的故事。本期,我们为您讲述跟历史记载完全不一样的BJ130史
编者按 这是一次有些心酸的采访。 按地址找到朱临时,这位90岁高龄的老人正在享受他的早餐——半碗黑芝麻粥。早晨的阳光从玻璃窗外射进来,散散地洒在他周围。他看起来安静而祥和。这幅画面因为我的闯入而打破。 朱临是2辆BJ130样车研制的组织者,《汽车商业评论》对他的访谈是想记录下那段历史。我期待一次沉湎于历史之中的和谐的记忆之旅。但是我错了。或许,如果无关这段历史的访谈,我猜测他仍然是健谈的、和蔼的。
朱临:剪不断,理还乱
他是2辆BJ130样车研制的组织者,在BJ130的历史中功不可没
像你们这样,采访中国汽车工业的老人,我认为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们这些老人可以说把一辈子的时间都交给了汽车工业。这么长的历史,有些镜头怎么抹也抹不掉,有些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总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今年90了,脑子比较乱,只能想起什么说什么,而能想起的也是一些记忆深刻和有趣的片断,你就当听故事一样听吧。 谋生 1920年,我出生在浙江嘉兴。我祖父是前清的进士。清朝快没落时,光绪皇帝想扭转局势,把我祖父那期考中的进士全送到日本留学。你可以想像,那时我们家家境还不错,无论是住的房子,还是经济状况,算得上中上等。这与我祖父的奋斗分不开。 祖父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大伯,可惜很年轻就去世了,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一个是我父亲,他是中学教员,教英语和数学。按理说,能教这两门课的人应该不错,但我对父亲几乎全面否定,并不是我的思想太叛逆,而是他终生碌碌无为。 十四五岁的样子,我初中毕业。一天,母亲说:“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只能供你到初中毕业,再以后你就得自己努力了。你好自为之吧。”我们家有6个孩子,我排行第四,再念书家里也没钱了。 那时我家订有报纸,我和几个同学看到江苏省公路管理处招学生,要求初中毕业以上。我们就从浙江出发,到江苏去参加考试,结果一考就考上了。这样我就到公路管理处上班,当个小职员。与我一同进去的有十几人。 现在回想起来,人的一生中至少有几个关键点,你走过去后,历史就会把你定格在那里。我的第一步是到江苏谋生,结缘汽车后,一辈子就跟汽车打交道了。如果不走这步,我可能继续念高中、大学,那是另外一种人生。 需要说明一下,为了找工作,我虚报了2岁,怕人家说我太小,不要。也就是说,我年底出生,在生下来的第三天已经两岁了。 这个新兴行业是我跟汽车打交道的开始。公路管理处要搞长途运输,需要汽车修理工、售票员和司机。考上后,先到训练所进行短期培训。管理处缺什么就培训什么。培训完后就留下来做事情,当了售票员。 江苏省公路管理处下属有个轮渡管理处,在上海闵行。有段时间,我被调过来工作。 我最早接触技术是从修船开始的。记得有一次,船哗哗地打水,但就是不前进。修了很久也修不好,大家都没了办法。我就开始琢磨,它为何只打水而不排水?怎么才能让船动起来? 想明白后,我找到当时的领导,说:“传动轴不能跟船的中心线一样高,高度一样虽然好看但船不会动,应该高一点或者低一点。” 我用汽车的传动轴匹配原理在船上进行试验,发现传动轴低于中心线时可以达到前进的目的。于是,我就想办法抬中心线,对船进行了改装。那时我实际年龄还不到16岁。现在想起来,也真是胆大妄为。 母亲后来问我:“你连小船都没搞过,怎么能把这么大的船给修好?”我也反问她:“你嫁到我们家当媳妇,这么大的家,你是如何管的?” “你得有办法” 我这辈子,受母亲的影响最大。母亲比较独立。那时我们是个大家庭,近30人。祖母去世较早,我母亲嫁过来后,祖父说“这个儿媳妇比较能干”,就把家庭经济交给她管理。 我跟母亲学到如何处理事情。记得祖父去世时,家里办丧事,雇了很多人。他们遇到问题,都需要向母亲请示,问她怎么办?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对我说:“别人来问你(怎么办),说明别人没办法了。但你得有办法,要是你也没办法,那就完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这句话。后来我做BJ130,每当遇到问题时,我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可以说,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 (在江苏省公路管理处)差不多干了一年,抗战开始了,大家纷纷逃难,我就到了后方兰州,到了西北公路管理局。 实际上,抗战后不久,我的上司,江苏省公路管理处处长沈圻就到西北公路管理局当处长。走时带走了一批学生,我是其中之一。 我在那里工作了很长时间。后来有机会到武汉大学继续学习,当时没有汽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南京公交公司当总工程师。当时汽油紧张,连公共汽车的燃油都给停了。我就想办法在汽车后面挂个大罐,里面放煤,搞成“白煤炉”。这种发明比较有效,在北京和南京广泛使用。我也因此被提为北京市交通运输局副局长,不只管汽车,还管电车。 这段时间,我管过BJ212,后来做BJ130。 事实上,BJ212有个大毛病,即前轮跑偏,这是车本身的技术问题。有一次国庆检阅,100辆BJ212过天安门,结果车走了一半地,大部分抛锚,趴着不动了。于是进行现场抢救,把抛锚的车推到路边,其他车继续前进。100辆BJ212中,全部走过天安门的没几辆。 这件事情对我的触动很大。尽管有些领导也知道问题所在,但却不把问题当回事,不把质量当作BJ212的生命。 我对这样的技术问题不能容忍。我经常给手下(BJ212项目负责人)的人讲:“我们这代人老了后,我们给后代留些什么?”我说,有些问题我们走错了,但得告诉他们以后不能再错。” 这个问题一直没解决,搞得BJ212老“上树”——前轮跑偏,就撞树了。 我提出意见,他们并不接受。我觉得很奇怪。我问他们:“你们懂汽车吗?你们大学是怎么毕业的?大学二年级第一课就是讲前轮定位,四轮驱动问题,你们是怎么学的?” 这么说也得罪了很多人。后来当我们要动手改时才发现,做件事情真不容易。这跟当时的社会结构,跟整个社会制度都脱离不了干系。有时候你的想法很好,但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那时领头的是党委,党委未必懂这些技术问题。 做BJ130时,我是积极分子。我组织了近20人来设计。这个项目怎么来的呢?1960年代,为改变北京的市容市貌,当时的北京市副市长万里提了三个要求:一是马车不进城;二是黄土不露天,三是路桥要立交。 那时北京城里主要的货运交通工具是马车。马车进城,每个马屁股后面都带一个兜子,但还是拉得满地都是粪便,对北京市的影响非常大。 为解决这个问题,北京市就想通过生产轻型载货汽车代替马车运货,于是BJ130立项。任务下达给北京市交通运输局。我是副局长,成为领导小组副组长。BJ130会战办公室也很快成立。交通运输局下面有很多修理厂,经过研究,我们决定让当时的北京汽车修理二厂参与研制。 王纯很支持BJ130项目。他是北京市副市长兼北京市计委主任。他是一个难得的实干家,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步行三五分钟就到了。研制BJ130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上我家,我也天天上他家。后来我爱人都有意见了。她说:“你偶然一次两次把工作带到家里,我不反对,但你不能天天这样琢磨。” BJ130迷 BJ130的设计时间并不长,用了不到4个月。我很注重群众意见。在设计时,我在厂食堂门口贴了张告示,我规定了几个原则:如车的总重量不超过四吨(载重两吨,空车重量不超过两吨);如既要技术先进又要符合我国国情的设计理念。在此基础上,让大家群策群力。 反馈的意见很多,一些老工人提的问题还很尖锐。之前我们再三考虑,然后拿出一个方案来让大家讨论。那时大家积极性也很高。本来是搞修车的,现在要搞制造了,所以都有兴趣。 此外,这些修理工人技术都非常过硬,也有经验。什么好什么不好,一看便知。比如说驾驶室,我们参照了老丰田的外型,做了十种模型,出来后,让全厂职工在食堂里挑,确定一个模型。 我这个人做什么就研究什么。这跟我从小就喜欢琢磨的性格有关系。我跟汽车的缘分说来话长。小时候我常到郊外的长途汽车站去瞧热闹,我看汽车跟别人还不太一样,他们一看就完事了,我呢特别爱思考,喜欢追根。 做BJ130时,我就研究汽车。可以说一天到晚都在研究它,甚至连晚上做梦还在研究。走路时想着BJ130,躺床上也想着BJ130,可以说成了BJ130迷。 试制样车时,钱是自个儿想办法解决的。当时不像现在,上马一个项目就想着要投资。那时没钱,没钱就想办法。 1966年4月20日晚,2辆BJ130样车试制成功。这2辆车可以说是师傅带着徒弟,一榔头一榔头敲出来的。我们先在厂区内进行了驾驶。当天晚上,我开着样车到八达岭进行制动性能测试。开到半道上,灯光打在前面奔跑的一只兔子上,我一加油,把兔子给压死了。可见BJ130速度不错。 王纯看了样车后说:“好啊,再做100辆。” “怎么要这么多啊?我搞不了。”我实话实说。 “一辆能搞,100辆就不能搞?” “一辆我可以用单刀飞,100辆我抠不出来。” 做汽车最难的就是齿轮。我们自己生产不了。国内有实力有本事的齿轮厂又不愿意做。比如北齿、北内、北汽,他们技术力量很强。去找他们做齿轮时,他们说:“做可以,拿钱来。”这些企业原来都是中央直属企业,后来交给地方暂时接管,但还是很牛。 我记得我找北齿时,跟厂长谈话的过程中,我有好几次都咬着牙忍住了,当时快要气疯了。回来后我讲给爱人听,她问我:“你就这点本事?那不是找错人了吗?” 没有钱我们只好用土办法自己做,让万能齿轮厂搞“单刀飞”。所谓“单刀飞”就是一个轮子,一把刀转一圈加工一次。 我们是没辙了才这么做。做齿轮,需要进口机床,国内技术水平达不到。万能齿轮厂只有普通机床。对我们来说,买新机床很不现实,一台机床需要1万美元,在外汇相当困难的年代,那个数字我们想都不敢想。 实际上,接下项目后,我们也没想过请别人做什么,而是想自己能做就做。如果什么事情都没做,就直接问领导要钱,这不是我们的风格。更何况,这100辆可不是个小数,我做不到就不揽这活。 王纯问:“要搞这100辆,你需要什么条件?” “投资,进口机床,需要2万美元解决螺旋栓齿轮问题。”我当场演示给他看:万能齿轮费工费时,做的质量差,不好保存,需要有经验的员工来做。 “就2万?2万就能解决问题了?”王纯笑着问。 实际上,在当时,2万美元可不得了。 我说:“先给2万吧。” 王纯就给我批了2万美元。有了外汇,我们就进口螺旋栓齿轮,为以后BJ130量产打下基础。 BJ130设计出来后不久,文化大革命运动越搞越厉害,工厂里真正能干事,能管事的人都在挨斗。我就一个人开着BJ130跑长途,结果一直开到苏联境内去了。一出国境,觉得很奇怪,因为出境时没人管我。 后来我想,虽然没人管,但一直有人盯着,看你究竟做什么,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记不得在苏联开了几天车,只记得后来又开着BJ130回来了。 BJ130是我带头设计出来的,只要有人说BJ130不好,我就不爱听,说它好,我就特爱听。一旦有了感情后,是非就难以分清了。 回忆我这一生,我最大的感触是,我这个人多少年了都在政治运动里转,耽误了太多时间。
袁家祯:光荣与遗憾
他在2辆样车的基础上做完了第二轮设计,是BJ130从样车到商品车的研制者和推动者
见到你们,我非常高兴。我今天来,很多人都觉得奇怪:“BJ130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北京二汽也没了,为什么还要回忆这段历史?”我觉得这段历史很有价值。中国人不笨,如果各种条件允许,我们做的汽车并不比外国车差。 看看跑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外国车,是总结中国人做汽车的经验教训了。我们有成功,也有失败。如果外国车不进来,我们自己也能搞,只要我们按程序去研究,去试验,去踏踏实实地做,我们也能做好。 我这一生干了很多工作,但对汽车工业最有贡献,或者说最有价值的,就是BJ130汽车的研发。我今天讲的这些历史很多没有公布过,我也没其他要求,就是希望给你们讲讲真实的历史。 我从技术角度来谈BJ130,实际上,我从一个普通技术员成长为总工程师,这个过程跟BJ130是分不开的。研制BJ130,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会。汽车从设计到试验,应该精益求精,但当时的环境不是谁能决定的。BJ130样车出来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被借调来的人都回去闹革命了。知识分子被关牛棚,挨批斗,吃尽了苦头。 这就是现实情况。最初我是被朱临局长组织起来的技术人员之一,但我比别人做了更多的工作。我们这些年轻的技术员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相对较小,也没有回原单位闹革命的问题。这样我才有机会在2辆样车的基础上,做完BJ130的第二轮设计和试验,从而完成了BJ130从样车到商品车的过程。 从修理汽车到制造汽车 我今年73岁,退休12年来从未在家休息过。我生在江苏,3岁到北京,初中毕业时父亲去世。如果继续上高中,就得交学费,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所以我选择了中专(不要学费)。 1952年我考入北京市立高工,学汽车专业。学校在三里屯大使馆区,当时四周是荒凉的窑坑,就是现在的北京机电研究院那个地方。课程设置类似于清华大学汽车专业,用的是苏联翻译过来的教材,所以受苏联的影响比较大。 1955年我毕业时,中国还没有汽车制造业,只能选择电车公司、公交公司、汽车运输公司,也就是使用汽车的单位。我被分配到北京市汽车修配厂。 由于我们借鉴的是苏联教育,实习尤其重要,基本上每门课都要实习。当时修理厂大部分是私营,公私合营正在兴起,惟一的国营修配厂就是北京市汽车修配厂,在王府大街首都剧场对面,原属民航局主管,后直属于北京市交通运输局,公私合营完成以后,汽车修理行业都并入其中。 修车一干就是3年。带我的师傅是工程师李镇潮。李工毕业于清华大学,是厂里主要技术力量,也是厂里惟一一名工程师。我们这帮技术员有不懂的,都会向他请教,他也会细致回答。他在“三反”时被打倒,尽管他什么错事也没做。 由于城里不方便试车,人也太多,二车间搬到了二里沟,改为北京市汽车修配厂二分厂。刚来二里沟时这里是桃园和坟地,建厂后曹延成被提拔为厂长,那时我很快成为工段长,我的行政领导是曹厂长,技术领导是李工。 这3年受到的锻炼让我终生受益。我们修的都是外国车,而且每辆车都是大修,都得把整车拆散了重新装配,这为我的汽车生涯奠定了基础。1957年在修理厂我就学会了开车。 要讲BJ130历史,就不能绕过修车阶段,更不能绕过微型汽车,这两段历史都很重要,甚至可以单独做篇文章。1958年大跃进中普遍的风气是:搞修理的就要升级搞制造,修吉普车的要装自己制造的汽车。1959年我们与清华大学合作造微型汽车,前后共造了7个车型。1961年因为质量不可靠,微型汽车下马。 下马后我们又恢复修车,但我们用修车的钱来养制造,努力产品升级为汽车制造厂的想法,却始终没有改变。这期间,单位送我和沈晨三二人到清华大学读书,当时我是技术股长,沈晨三是工艺股长。回来后,我们正好赶上做BJ130。微型汽车以失败告终,BJ130却是成功的,其生命期长达26年,但如果没有微型汽车的积累,就不会有后面BJ130的成功。 在微型汽车之前,大跃进中我们还做过大客车,底盘和发动机从长春一汽购买,我们做车身。举个例子,那时我们都愿意去韶山,因为那里的接待用车就是我们做的。后来由于没有连续的订单,大客不得不下马。以后还做过拖车,那时候一辆柴油大货车要拖挂几个拖斗,大跃进的极左思想无处不显。 人手一册设计参考图纸 我们修理汽车的基础一直没丢,我们以修理来养制造,先养客车,再养微型汽车,后来又养BJ130小卡车,国家拿不出这笔钱,我们就用吃饭的产品来养它。曾经一度,北京市汽车修配厂旗下发展到11个修理分厂,我们二分厂是华北最大的修理厂,也是全国最好的汽车修理厂。后来统一改名汽车修理公司,如今它已是国内500强企业之一。 在全国,从汽车修理厂升级为制造厂,成功的例子并不多,我们是其中一个,也是因为有多项因素和特殊条件促成的。北二汽的经验是:良好的汽车修理厂是升格制造的重要台阶。 BJ130的车型我们并不是最先做,但无疑是最先成功的。BJ130主要是靠两轮设计完成的,第一轮是在朱临主持下做的,2辆样车出来后,他就被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他借调来的人也都回原单位参加革命去了,工厂就剩我们原来的几个人。工厂有两年多时间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 开始没有BJ130这个型号,统一称作小卡车。我们小卡车设计班子,有20多个人(材料上写的是40多个,可能加上借来的管理和老工人)。大家各有分工,我在设计组第一阶段负责工艺和冲压,文革停产以后负责产品。 我们先去天津参观,看到他们在日本三轮卡车上做了简单的改变,在前面加一个车轮,变为四轮汽车,再把驾驶室略变宽,载重仍为1.0吨。我们觉得没有可取之处。 你老问BJ130的参考对象,这是个秘密,绝不让说的,因为当时的政治气候如此。宣传报道上都写着BJ130是在一无图纸二无资料的情况下,凭着革命精神做出来的。实际情况怎样呢?我们设计组基本上人手一册设计参考图纸。 图纸从哪里来?在我们之前,长春汽车研究所(一机部直属企业)给上海设计了1.5吨小卡车。所以说上海比我们搞得早。天津参观后,1965年5月我们又直接去上海参观。 上海车叫SH120,“1”代表货车;“2”是车的吨位级别,“0”是车型排列序号。它是全新设计,四缸发动机、顶置凸轮、平头驾驶室。我们去时SH120快做好了,驾驶室的漆刚喷完,总装就要开始。不过,SH120的后轿是单胎,容易导致侧滑。再加上发动机故障率高,逐渐不受欢迎,最后被迫下马。 上海花钱从长春买了这套图纸,我们跟长春关系不错,长春把整套图纸给我们作参考,但是长春方面不让说。尽管我们搞出来的车跟上海完全不一样,但坦白说上海的图纸确实是我们参考的样板,特别是图纸绘法、编号、标准同苏联给一汽的产品图纸一样,这对初次设计的单位帮助很大。 我们还参考过日本单胎轻卡,丰田的、日产的都看到过,形状跟上海SH120差不多。当时那些外国车前后轮都是单胎。做成后轮双胎算是我们的创造,同样都力求走货车和皮卡之间的空白,即形成新一代小车轮的轻型货车。我们是独立设计,从发动机到底盘和附件,同国外车没有任何相同处,几年以后的分析对比中发现,结构和安全储备很相似,说明60年代国内外轻型车的设计水平很接近。 第二轮产品设计 汽车设计不可能一轮就成功,但BJ130的首轮设计可以说是基本成功的。不过它只是样车,样车就会有问题。经过试验问题有几十个吧:如半轴断、刹车不灵、后桥开裂、前桥打摆、传动轴响、钢圈开裂、轮胎早期磨损、货厢底板变形、驾驶室支腿开开裂并且冬凉夏热等。这样的车使投产无从谈起。 在样车基础上,我们搞了第二轮设计,这次图纸全是我们一张一张画出来的。朱临局长设计的是样车,我们这轮就是要搞成商品车,两者区别很大。但第一轮做出来后,媒体就宣传BJ130做得很成功了,还被说成是北京文化大革命的成果。第二阶段设计却鲜为人知,尽管它是BJ130成功的关键。 谈第二轮产品设计之前。先说一下我们的两位领导人,文革中朱临局长被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帽子,交回交通运输局批斗和强制劳动;李镇潮总工的命运更惨,罪名是“里通外国的大特务”。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时写信到国外,信都要被留底,李工西南联大毕业后到云南汽车修理厂去修军车。跟他一起工作的有一个美国人也是中校,抗战胜利后这个美国人回国了,他们偶尔互相通信。 这个美国人回国后到了消防队,从事灭火工作。李工是上海人,到过北京、昆明、也去过台湾,所以写信的地方就有变化。造反派问他“你到北京寄出的那封信中泄露了什么机密?”“你从上海寄出的信发出了什么情报?”李工被整得死去活来。其实他们谈的都是很一般的内容,但成了里通外国的证据。 文革的混乱,造反派的你争我斗,使BJ130的质量问题无从下手,所幸两派头领都希望BJ130投入生产,他们互相打斗,说我走“白专”道路,但对我的工作至少口头上支持。加上多数群众不愿坐以待毙,只要我去找他们都会无条件的干起来。所以在破坏性极强的文化大革命中,BJ130的第二轮设计和试验能够开展起来,其工作量庞大,涉及到设计、工艺、配套、标准、设备等多方面。 在外形和总体尺寸不变的情况下,我们从解决第一轮设计遗留的问题入手,几乎更新了全车图纸,产品图、工艺图、工装图,还要跟工人一起干活,直到拿出试验结果报告为止,此后第二轮改进之后出产的BJ130汽车就可以使用了。 不收费的试验 第二轮产品设计把汽车结构和性能计算重新作一遍,这是容易让人理解的,但是台架试验重复进行两次,这是不多见的。我认为BJ130研制成功,主要得益于充分而严格的试验,这应该算一条重要的产品开发经验。 BJ130第一轮产品设计的失败之处,主要是未能进行台架试验,作好了样品就装车。道路试验能够反映问题,但是周期长,不能有效观察损坏规律。对于汽车修理厂上汽车,最为缺乏的就是没有试验手段,在思想上也没把试验列入议程。总共4个月的试制时间,提高了速度却牺牲了质量,试验证明文革前留下的是不能使用的汽车。 文革之后我接手第二轮设计,主要是通过试验摸清原来存在的问题,改进设计以后还要通过试验来验证是否达到使用要求,试验是区别改进效果的主要手段。我重视试验的原因,一是我多次去一汽,看到设计处有很多试验设备,知道产品是由这些设备做出结论的。 二是研制小卡车之前,我担任中心实试验和中心计量室主任,微型车下马后,工厂分为两部分,一半职工仍在修理汽车,后全部调往清河运输公司修理厂。留下500人造汽车配件,这时原材料要化验,铸件和热处理要作金相,大量的机制产品和设备需要计量,我调往小卡车设计组之前,对于试验工作有所了解,厂内没有的试验设备也知道何处找,所以我是通过试验来搞好第二轮设计的。 文革开始我对于存在问题的总成逐项改进,实际上厂内除了靠边站的李总外,我是最有经验的,因此还能带动一些人完成任务。 北京不能作的试验,我们就找长春汽研所做试验,而且是一分钱都没收。这里也有段故事。 文化大革命后期大家都没活干,汽车局给长春汽研所写信,说:“你们的人也别闲着,拿BJ130练练兵吧。”王所长看完信后很支持我们,就充分利用他们的试验设备,做得多也做得特别细。 长春的武斗比北京厉害,挨斗的人和没挨斗的人之间对立情绪严重。但我们做试验时,两派人对我们都不错。他们也都张罗着帮忙。 最麻烦的是做疲劳强度测试,它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至关重要。但汽车上的所有零件都必须过这一关。这些试验设备一般的工厂根本买不起,而且用的几率也不高,如果不上新车也就用不着。 我去做车架和车身疲劳试验时,搞试验的人几次问我:“你为什么这么作试验?我们自己都没这么做过.”我说:“多亏你们有设备,要不然几十万次试验怎么做啊。” 回过头来看中国汽车工业,早期苏联是真正帮助我们,把成熟的汽车设计图纸给了我们,把整个工艺给了我们,把研制的设备给了我们。这些设备引入中国后,虽然试验设备用得很少,但真正搞开发这些试验设备都会用起来。我利用专业设备把BJ130所有的零件全做了试验,试验不合格的就改,直到合格为止,这就是我的成功试验。 BJ130系列型谱 我是中国搞系列产品最早的人,当我在汽车工程学会第二届年会上讲系列化时,国内汽车主机厂都还是单一产品。 BJ130很畅销,不少人都是通过批条子来买车,这种情况下,厂领导就千方百计想把产量提高。但我的想法跟他们有些不一样,我觉得已经不是单一BJ130车型的问题,而是应做成系列化产品。1978年,我设计了BJ130系列化型谱,把载重量拓宽到3吨、4吨,还开发了2吨、3吨长轴距车。 为何要做型谱?BJ130的所有零件的潜力我都很清楚,因此在搞多品种时,我并不是从头来。驾驶室保持不变,其他有些地方看着一样,实际尺寸不一样,改了局部地方。改完后再找相关厂家做,做出来后进行试验。 按型谱做好产品后,我们把车开到公司大楼报喜。当时的北京二汽厂长是从北汽调过来的王光富,他比较支持我。但两个副厂长坚决反对,副厂长一个管生产,一个管技术,都是本厂工人。他们说:“BJ130现在买都买不着,咱们全负荷生产也满足不了需要,你就别再添乱了。”“做BJ130就行了,怎么还下出这么多蛋来?” 正好赶上段君毅到厂里来考察,段是原机械部部长,后来当了北京市委书记。两个副厂长就跟他汇报情况。当时在场的另一位(跟我较熟)干部事后告诉我:“他们(副厂长)不让你搞,结果市委书记来了,他们却拿你的型谱做汇报。” 这句话提醒了我。后来我找个机会,给段君毅写信说这件事。段书记批复说:“这样的技术干部要用。”我在二汽这么多年一直没职务,段批复给当时的北京市经委主任,然后我就被提拔为副总工程师,主持产品开发,不再干具体活。上述情况是吴忠良总经理亲口对我讲的。 最后厂内搞了一个折中方案,只生产可载三吨的BJ130A长轴距车,其它不生产了。这也成了北京二汽惟一的畅销车型。此后十年一贯制,我离开北二汽后他们再也没有搞出新产品.各地BJ130车总产量超过50万辆,畅销26年,成为中国汽车产品史中重要的成员。 可惜的是,BJ130一直没被鉴定过。有一天,我们正在昌平做试验,汽车局局长胡亮来了。他说:“BJ130是继一汽解放牌之后,我们国内第一辆自己研制的汽车,还做了这么多试验,我们得好好开个鉴定会。” 我们搞第二轮产品设计,刚作过台架和整车试验,为了配合一机部开会,我们又拿出10辆车给长春作鉴定性试验。这很不容易,因为当时企业产量很低,不过这些试验报告我最后都拿齐了,获得了宝贵的数据,两次试验的结果和结论完全一致。 北京某位权威说:“BJ130都生产几年了,还开什么鉴定会”,鉴定会因此开不成。能不能搞别的形式?1975年,胡局长建议召开全国轻型汽车技术交流会,让全国汽车厂都来参加,推广北京二汽BJ130的开发模式。那次会上,我们把长春鉴定的整套报告都带去了,给全国汽车厂提供数据、经验和方法,让他们学习。 我们还为其他汽车厂无私提供了全套BJ130的设计图纸。只要有机械部的介绍信,只要是生产轻型车的企业,就可以免费索取全套图纸。这样我们送出图纸100多套,根据图纸做出产品的企业有20多家,几乎每个省都有一个BJ130点。 1985年全国都搞技术引进,北京二汽也有技术引进任务。一机部以技贸结合的方式买了3万辆五十铃汽车,每车带来技术100美元,3万辆车共300万美元。相当于把五十铃小卡车的全套图纸买进来。 实际上五十铃小卡车跟我们属同类产品,相互重叠,它的载重量也是从1.5吨到3吨,只不过驾驶室比我们漂亮,发动机比我们先进,其他地方没多大区别。 北京二汽由于对老产品的依赖,不愿意改,就只套用了五十铃的部分发动机和驾驶室,其他部位继续沿用BJ130。出来的产品改为BJ136,从此BJ130完成了历史使命。 如果那时彻底上五十铃,也许北京二汽就是另一番景象。后来别的汽车厂上了五十铃整车,销路好过北京二汽,顺义新厂区给现代合资企业当了中方股本,北京二汽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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