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中国独立设计汽车的最早代表作,它只有短短4年的生命力,但它对中国汽车工业,尤其是北京汽车工业的发展却功不可没
口述:袁家桢
编者按:确定采访原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总工袁家桢老人前,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作为一本定位于汽车意见领袖的商业杂志,对同一个人做两期口述历史会不会影响杂志品质?我们的高端读者会不会因此对这个栏目留下不好印象?要知道,从创刊起,我们全体同仁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个栏目,尽管它与真正的经营无关。
直到我一口气把袁老发给我的基本素材读完,我的疑虑才完全消除。
外界对中国汽车业的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是从1954年长春一汽引进苏联的图纸和装备开始的。
与当时的政治背景高度吻合,他们给这种微型车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卫星”。在大跃进特殊年代,它只有短短4年的生命力,就像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但它对中国汽车工业,尤其是北京汽车工业的发展却功不可没。
2008年10月9日,距离周恩来总理驾驶第一辆微型汽车已过去了整整50年。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在袁老那间视野开阔的书房里,看他一一翻开那些埋藏了近50年的珍贵照片,听他打开尘封的记忆,为我们娓娓道来,这不能不说是《汽车商业评论》的一大幸事。
我非常希望把大跃进年代北京微型车的故事理性地回顾一下。在人们印象中,大跃进始终是与冒进和激进主义联系起来的,这是一个事实。但回过头去看,尽管北京微型车最终只产生了瞬间的辉煌,但就是这个瞬间,为后来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自主设计BJ130打下了基础。
大家都知道,1954年长春一汽试制的解放牌汽车,是从苏联买来的图纸和设备。而中国真正自己组织设计汽车的最早历史记录,则是从1958年开始的,当年清华大学设计的微型汽车轰动了全国。
你们这代人,没赶上那个时代。那时人们情绪都非常高昂,都想超速度发展。我记得,最响亮的口号有三个:一个是农民亩产万斤稻,照片是一个小孩坐在沉甸甸的水稻上,水稻没倒,当然那是作假做的;另一个关于钢铁业的口号是“超英赶美”;还有一个关于汽车业的是“设计中国自己的汽车”。
那时除了解放牌,人们没有其他选择。很多汽车修理厂都想发展成为制造厂。我所在的北京汽车修配厂二分厂也赶上了这种风气。在与清华大学合作前,我们用解放牌卡车的底盘做过10米的大客车,这些客车被卖到湘潭,名字就叫“北京牌”。
我们还做过拖车。当时流行在一辆汽车后面挂好几个大拖斗,就算增产了。实际上,挂上拖斗后汽车的动力达不到,速度减慢,容易造成交通堵塞,汽车很快就坏掉了。
后来,在天安门搞活动时,我们还做过可移动的厕所。它本身就是一个车箱,没有发动机,被解放牌汽车拉着走,车箱里有池子有冲水。这些事情现在想来有些可笑,可不这么做又不行,一切都跟政治风气有关。
梦想成真造汽车
清华大学当时是中国拥有汽车专业的最高学府。搞微型汽车是周恩来总理提出的。以前,在北京街头接送客人的都是人力三轮车,为了“消灭人拉人的三轮车”,周总理提出了造微型车的想法。
实事求是地讲,清华大学动力机械系汽车专业的师生们做第一代微型车设计图时,我们并没有参加,是由首都公司修理厂帮助试制的。这个厂水平也不错,离清华大学比较近。第一代微型车就是照片上周总理开的那辆车,可能只做了三四个车型,取名为小“卫星”。
这是大学和生产实践相结合的一种尝试,做出来的车还打开了局面,有两辆车可以开动。这个事件成为大跃进中比较重要的新闻在国内外传播,尤其是周恩来总理的亲自关心,成为清华大学校内和党政机关必须支持和做好的一项工作。
清华设计微型汽车之前是否看过国外样车?我估计没看过,可能查阅过相关资料。因为小卫星设定的基本参数比国外车小得多,我想可能是政治要求“消灭人拉人的三轮车”起了决定性作用。三轮车工人不会去买微型汽车,买汽车的人不是首长就是公用,这样看微型汽车就太小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市场定位没找准。
后来清华大学买过两辆样车,我开过其中一辆宝马,发动机转速很高,动力性非常好,没有车门,有滑道使车身向后拉,4个座位的人出入方便,上高速路也没问题。这两种微型车外形尺寸差不多,但发动机功率相差一倍以上。
我们接手微型车项目时已到了1958年底,我们能参与第二代微型车的试制,也算是种巧合。首先,清华大学汽车教研室主任宋镜瀛与我们厂工程师李镇潮(后为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总工程师)在西南联大是同班同学。宋毕业后去了英国,后来又去了美国,在一机部汽车筹备处负责人孟少龙的邀请下回国,在清华大学搞设计,李搞制造,他们俩很容易就能谈到一起。
其次,北京汽车修配厂二分厂当时是全国最好的修理厂,我们由北京市委安排接受试制任务。当年我23岁,虽然是个年轻的技术人员,但资格比较老,中专毕业后修了4年车。李镇潮不会开车,我是他的学生和助手,也是兼职司机,在厂内担任技术股长和后方车间主任。因为这个关系,李工去哪里都带着我,所以我对整个微型车的试制情况都很熟悉。
我记得第一次开车送李工去北京市委开会时,鲁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开会时我坐在李工旁边,人们都以为我们厂去了两个代表。鲁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级别也很高。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后来到北京邮电局做过一把手。
到会的还有交通运输局苏局长、清华大学的两位教师和一些不认识的领导。最早的动员大会早就开过了,这次是布置落实。鲁文讲了两层意思,一是要求我们二分厂减少汽车修理任务,抽出主要力量配合清华大学研制微型汽车;二是要消灭“人拉人的三轮车”,要做我们自己的车,并且希望我们把清华大学设计的汽车长期生产下去。
我马上意识到,我们梦想成真的汽车制造机会终于来了。以后像这样的会议经常在清华大学、北京市委、北京市交通局或者我们厂里开,因此,我也成了除李工之外,最熟悉微型车事情的厂内工作人员。
新设计元素
接受任务后,我们首先着手制造两缸发动机,用同一种底盘试制过3种样车。第一代样车体现的是代替三轮车的设计特点,所以发动机功率较小,没有车门或者一半的车门,前脸垂直下来没有什么装饰物,但它受到了欢迎,得到各方面的支持。后来介入的人多了,特别是接触过轿车的人,总会想方设法给它加长加宽,增加舒适性,所以形成了需要改动的压力。
我们一开始是完全按照清华大学设计图纸来做的,由于他们没有实际操作经验,做完后我们就发现了一些缺点,提出了改进意见,但他们接受得很少。
其中一个改动是扩缸。发动机设计是两缸四冲程水平对置的风冷汽油机,扩缸后前后直径分别为56mm和62mm,最高车速50公里每小时。这在当时北京的路况下也还够用。发动机马力具体我记不太准了,好像是12、13马力,4个人坐进去速度太慢,我们就建议扩缸,使发动机达到16、17马力,改过后感觉好多了。
最大的问题出在传动系统,这也是我们双方矛盾最大的地方。清华大学设计中的亮点是无级变速,用齿型皮代替传动轴,用简单的机械办法实现无级变速,这在当时是一大创新。怎么实现的呢?靠的是4个钢球的离心力改变皮带盘速比,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设计方案。
但这个技术最致命的地方是制造工艺跟不上,它使用的是皮带,皮带寿命短,老是断。购买的用户有意见,我们也有意见,多次建议清华大学改,但他们始终不愿改。
微型车配备的齿轮齿条式转向机在国内尚属首次使用,悬挂不用金属而用橡胶,深槽轮网首次应用子午线轮胎。底盘和发动机是清华大学出的设计图纸,由我们工厂按图制成样品,车身设计只出轮廓图,由钣金工手工作业完成。
我们和清华大学配合得不错,一旦出现设计或工艺质量问题,两边都去找原因。记得减速箱齿轮脱落时,我几次带上损坏齿轮去找清华大学的老师安继生,后来学校给我一份化验报告,齿轮渗炭只能用低炭钢,连齿芯部都渗透了,说明用错了材料,后来工厂很快建立了化验室。
北京微型汽车一共试制过9种外型不同的样车,从1958年到1960年,一共生产了146辆。从底盘来看,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完全按照清华图纸生产的后置两缸发动机,后轮驱动。第二种是试验后发现动力性不够,改用缸径扩大的发动机。第三种是工厂坚持要改的仿德国车样品,轴距和车身加大,使微型车向小轿车靠拢。原来的微型车是一根齿型皮带,一个钢球变速压盘,后来是两根皮带两个压盘,这是底盘上的重要改变。
许多新设计元素也应用到了微型汽车上,如薄壁矩型钢管车架,前后轮独立悬挂,齿轮齿条转向机,没有水箱的风冷发动机,橡胶弹簧代替钢板弹簧等。
由于早期试制产品没有定型,我们不敢也无力配制专用设备,只能依靠手工操作来完成试制任务。北京汽配二分厂什么样的外国车都能修好,清华大学的设计图纸没有难倒我们的老工人,如风冷发动机的风罩对手工技术要求很高,经查对,刘汉起师傅做的风罩从不犯热。我们就推广他的经验,甚至让他兼作检验员。
但有一项我们自己干不好,就是减速箱孔位,由于精度要求很高,我们只能依靠一机床的坐标搪床帮助加工。
1959年生产的第二代微型汽车的车身外形和工艺条件得到了一些改善,车身都有胎具。胎具分为两种,一种是部件成形胎,钣金工把部件砸制成形后在胎具上核对形状和尺寸。一种是总体胎,很像一个实心的车身,每个车身部件都可以在胎上核对。
试验和拍摄
在这9种型体里,第7型被确定为定型车,能够批量生产。一机部汽车局苏局长亲自写介绍信,让我到长春去找一汽副厂长,他们是老战友,一汽模具厂很支持我们,派模具工到北京来帮我们做模具。
玻璃钢车身找的是天津玻璃钢厂,这是一机部汽车局徐蕴章工程师安排的。我们开了10辆微型汽车去天津,留下一辆做样车。每车坐了4个人,司机都是工厂员工,清华大学师生去了近30人,程宏教授坐在我开的车里。通过这次试验,我对提高微型汽车的可靠性有了信心。
受北京研制微型车的影响,上海市交通局在1960年也开始研制微型汽车。虽然他们起步晚,但进度比我们快。为什么快呢?他们的结构相对单一,决策速度快。一年之内上海市出租车就开始用上海微型车,而这时,我们才刚在北京儿童医院试办了一个出租车站。
为促进微型车更好发展,北京和上海决定组织一次微型汽车的使用性能比赛。为了这次比赛,北京还专门制作了新车,把第5型小批量生产的车型去掉车顶,做成敞篷微型车,增加一个可折叠的布篷,在烈日或者下雨时放下来使用。
这几辆经过精心试制的敞篷样车,被用来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到上海参加对比试验,另一个是拍摄成照片供法国刊物使用,如果受欢迎,下一步打算送过去展览,这是外事部门安排的任务。
到上海试验的样车由洪克勤技师带几个工人进行细心调试,送法国样车照片的拍摄任务就交给了我。按照法国媒体的要求,照片的背景要有北京的名胜古迹,车上有男女模特。我就找来工厂里最漂亮的团委书记,最酷的工程师,邀请王府井大北照相馆的摄影技师拍摄,我们花了半天时间到天安门和农展馆等处取景,各方对这组照片都相当满意。
不料,6年后,那位团委书记向我报怨,不应该拉她去照相,此时她已经是二里沟汽车制造厂的党总支书记,大字报说她作风不好,指的就是那张照片,她还一边说一边笑。
我们敲锣打鼓送了两辆车8个人去上海参加比赛。在出租车行驶路面上,双方对比了加带性、车速、油耗、故障率等,结果北京车在这几方面都优于上海。这个结果自然让学校和试制方的各级领导非常满意,他们回来时的欢迎场面更为热烈,许多市局级领导都到场祝贺。
但我个人有些保留看法,这次试验行程太短,北京微型汽车传动皮带寿命过短的缺点没有暴露出来。我去过上海生产厂,他们的体制和效率比我们高。上海公交公司修理厂一个单位就承担了设计、试制、试验、使用等几方面的工作,卢工程师一个人可以指挥各个环节,不像我们,设计问题找学校,工艺问题找工厂。
另一方面,上海参加的人都有实践经验,而我们师生最缺乏的就是这一点。所以上海方面走的弯路少。他们的设计方案也比较保守,如车身4个金属车门,发动机两缸水冷,4挡机械式变速箱,传动轴有两个万向节,这些传统结构不容易出问题。
送来的“特拉帮特”
1960年清华大学设计微型车的高潮已过去了两年,设计改进工作校方介入得越来越少,企业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在做第三代微型汽车时,我们摒弃了无级变速,同时加大车身向小轿车靠拢。
关于第三代微型汽车样车,我们曾找来4个国家的微型汽车做分析。第一个是意大利的菲亚特,它三个车门只有两个座位,左右两侧车门便于正副司机上下车,后门向右侧大开,装个电视机没问题。同时,它的长度比微型车短,匹配尺寸紧凑的4缸汽油机,更便于使用。
第二个样车是法国雪铁龙,它就是一个小型轿车,两缸发动机非常省油,扭杆式悬挂乘座也比较舒适,车身很轻,行车像一个水上小船,这个产品本身的特点突出,如果不是引进技术的话,很难学到手。
第三个样车是日本富士重工的4轮驱动微型车,实际上是紧凑的小面包车,可以坐6个人,能越野,车小用途多,这种车的技术难度更高。
第四个样车就是民主德国的“特拉帮特”。就我们当时的制造水平来说,选择这个车是比较合适的。这辆车怎么找来的呢?1959年民主德国成就展览会在北京举行,会上有一辆塑料车身的小型轿车。看过后,厂领导希望能把这个车拿来当样车,就派我去借。
我去时,正好柯尼希大使也在展会上。我用照片告诉他,北京正在试制微型车,需要“特拉帮特”作参考样车。没想到,他立即就同意了,让我在展会闭幕前再去一次,结果不是借而是送给了我们。
厂里领导非常满意。因为钣金工技术好,我们很快就做出了车身样品,几乎跟“特拉帮特”一模一样。但有两个问题不好解决,一是发动机,一是底盘。他们装配的是3缸两行程汽油机,功率是现有发动机的两倍。如果我们下决心按样机生产,时间上就无法保证,惟一出路就是使用自己能够生产的两缸发动机。
底盘难度更大,民主德国用的是发动机横置的前轮驱动,前驱动桥和机械式变速箱,当时在国内还没有配套单位,我们自己也没有能力生产。怎么办?最后采取了过渡方案,即把新车身落实到原有微型车底盘上,但轴距加长,齿型传动皮带改用2根。
没想到,第9型微型车居然大受欢迎。尽管发动机功率远不及样车,但加大的车身,使微型车有了小轿车的感觉。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当时用户的愿望。我曾驾驶这种新车型去征求用户意见,先是去了北京站的出租车队,他们都希望用这种加长的车型。
26年后,也就是1984年,我去德国考察,还特意去了“特拉帮特”汽车制造厂,他们仍在全负荷生产,产品几乎没有变化,“特拉帮特”已成为东德民众喜欢购买的小轿车,在街头和庭院都能看到。但到了西德却一辆车都看不到,原因是当地人看不起那种车,西德人工资高,可买的车型很多。后来听说两德统一后,“特拉帮特”制造厂被西德的大众公司吞并。
通过分析国外的样车,我才知道微型汽车一词主要出自战后的欧洲。当时百废待兴,人们生活很苦,需要简单的代步工具,微型汽车是一种过渡性产品。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提高,汽车越来越豪华,1958年的欧洲微型车不是我们所设计的微型车水平,它与小型轿车很接近。后来,中国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投入来做汽车,所以,微型汽车最终下马。
回想起来,大跃进中的微型汽车可以说是一次大练兵,我们经历了设计、试制、试验,但微型车并没有正式投入生产,从产品开发项目来说是失败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清华大学的设计和微型汽车的试制单位仍然是按照科学程序来做的,改变研制方案很正常,大家都得到了锻炼。
但微型汽车没有试验依据就要推广使用,这就是冒进了。大跃进本身就带有这种性质,主要损失最后都由我们工厂承担。微型汽车下马后,有大量半成品和被退回来的汽车,遍地都是待用模具和材料,最终,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只能重回修理老路,靠修车来挽回这些经济损失。
在我看来,大跃进虽然造成了这些损失,但也有收获,主要是培养了人才。清华大学师生开始真刀真枪地设计微型汽车,对他们自身是一种锻炼,还得到了汽车行业的支持。这些学生毕业后很快就投入到中国汽车的发展和建设中,有的当了厂长,有的当了总工,甚至还有当市长、部长的。后来在一次微型汽车的研讨会上,当年参与设计工作的清华大学师生都深情地回忆过这段经历。
参与微型汽车试制工作的北京汽车修配厂二分厂,后来改名为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自己生产并设计了BJ130轻型汽车,在中国市场上驰骋了近30年。而我本人更是受益匪浅,以后一直在汽车行业里从事技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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