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照:中国汽车技术研究中心创建之始末

　　苏联标准

　　苏联那套标准跟过去在学校学的英美标准完全不同。为搜集其相关行业标准，朱德照跑了7～8个国家部委，在北京蹲了3个月

　　最初我们住在市里，离一汽厂区很远，宿舍条件很差，没法学习。下班后我们就在厂区加班，一般是晚上9点后才离开，厂里专门安排了一趟车送我们回市区。苏联给我们提供了全套资料，分为三步设计：初步设计、技术设计和组织设计。

　　初步设计只是一个大轮廓：比如工厂大概有几个车间，都是粗线条的。技术设计再细化，如底盘车间、发动机车间、车箱车间的具体面积；分为几个工部；有些什么设备等。到组织设计就非常具体了，相当于现在的施工图设计，工序和工序卡都要注明，具体分几道工序；第一道工序和第二道工序分别包括哪些步骤等。

　　我们则要做好设计准备：产品图纸一到，我们就要知道，这个零件有什么要求；到底应该用什么方法加工才能保证质量；所用材料的机械性能和材料成分等。

　　对我们而言，要很快吸收上述资料，本身就有困难。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资料都是俄文版本，过去从来没有学过俄文，我们根本看不懂。因此我们只能从学俄文开始，由于时间很紧，只给我们两周速成俄文，然后就边学习边翻译。

　　第二个大困难就是技术条件，俄文资料讲得不太细，它一般都是注明引用苏联什么标准。而苏联标准跟欧美标准不同，有GOST国家标准，也有各个部的标准。打个比方，如果所用材料属于冶金部，它要符合冶金部标准；如果是木材，则要符合林业部标准；而皮革和石油，又有另外的标准。

　　如何搜集这些标准，我做了很多工作。要是现在，收集标准就太简单了，可以买，也可以上网查。但那时我要跑到各个部委去查找，并且自始至终，这件事就只有我一人。那种困难现在很难想像——国家才新建立，工业完全要从一个废墟上建起来，而苏联那套标准跟我们学的英美标准的完全不同，我们都必须从头学起。

　　为搜集标准，我大概找了7～8个国家部委。当时标准是保密的，不能随便借阅，但我拿的介绍信很硬，652厂到任何地方都开绿灯。看可以看，但没有复印机，更没有数码相机，晚上不能带回去，只能在档案室里借阅和用笔抄。

　　再一个，这些标准都是俄文版本，还没有翻译过来，而我才刚学会俄文，查资料用的字典就是陈祖涛父亲陈昌镐编写的俄中辞典，上面政治词汇较多，技术词汇还没有。后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俄英技术辞典，但也有很多词汇没被收录，面临的困难可想而知。

　　我在北京大概待了3个月，可以说一心扑在工作上，效率还比较高。这样学来的知识印象非常深刻，一辈子受用不尽。国家那时对知识分子很重视，我们对国家和工作前途也都充满了信心，有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

　　时我们在生活上很简单，朴素，没有什么要求。1955年我结婚，从来没想过要在生活上花时间，家里就租了一张床，一张写字台。知识分子再给个书架，两张凳子。做饭都没时间，一般就吃食堂，下班后，回家接着学习，两个人就抢先去占写字台。

　　在这种氛围下，人长进步很快。你看我1952年毕业，1954年就开始带实习生。1956年吉林工大第一届毕业生，我被学校聘为他们毕业设计的指导老师，当年我才26岁。

　　1956年CA10解放牌汽车投产后，在中国条件下使用，很快就发现了一些问题，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实际上，在CA10解放牌下线前，我们就买过其原型车苏联吉斯150型载重汽车在国内做使用试验，当时就知道有些问题。CA10解放牌投产后，我们马上进行了改进，消除使用中的缺陷。

　　CA10主要有三大缺陷：水箱开锅（俄罗斯冷，中国相对较热）、驾驶室闷热和转向沉重（俄罗斯人力气大，中国人力气小）。出问题也是有原因的，毕竟苏联跟中国的使用环境不同。应该说，我们刚掌握CA10解放的技术，就要着手去改进，这项工作对我们这些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很了不起的。

　　之后我们又搞大型现代化，当时叫解放牌汽车的现代化，实际上就是CA140的前身，内部代号是CA10B，在前一代CA10解放基础上做较大的改进。

　　紧接着就推出CA30越野车，这是中国最早最正规的越野车，曾经还有一批车被送到越南使用。越野车的原型车是苏联吉斯157，是在我们跟苏联关系破裂之前拿来的一批图纸。图纸是不完整的，工装和工艺设计也不全，我们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完善。

　　接下来就是东风和红旗轿车，图纸是我们硬碰硬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设计出来的。做东风是1957年，红旗是1958年8月，只用了一个月。因此，那段时间我们经常通宵不睡觉地干工作。

　　你说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吧，除了搞新车设计还要去炼钢铁，尽管炼出来的钢都不能用。当时运动一个接一个，政治学习雷打不动。1958年大跃进，到处都在搞汽车，一汽搞了班产250辆份，产量翻一番。我们就研究，如何在现有设备下进行产品变动，使工艺上更容易加工，从而提高产量。工作做了很多，但后来也发现，的确有些冒进。直到1960年1月，重新制订了“调整、充实、巩固、提高”八字方针，要求一切从实际出发。

　　我们应该如何正面看待解放牌汽车？一方面，它是从无到有，结束了我们不能生产汽车的历史；另一方面，解放牌确实存在很多不足，CA140是在它的基础上进行改进后的产品。但CA140还没完全做完，文化大革命又开始，我们就靠边站了。

　　说实话，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心里是很害怕的。1957年反右，我们看到了很多右派的结果——很悲惨。文革一来，我们不知道将来的出路在哪里？我爱人被关了7个月，见都不让见。她的罪名是美国特务。怎么来的？她姨父是国民党空军中将，当时中央统战部要她写信对台广播，说如何惦记他们，祖国现在怎么好等，而这些都是保密的，到了文革都翻出来了，说是里通外国。

　　文革时我大儿子12岁，小儿子不到2岁。早上去上班，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回来，说隔离就隔离，一天到晚心情很紧张。我母亲77岁，厂里一批群专的人来抄家，凶得不得了，母亲一下就吓病倒了，卧床不起，拖了3个月后去世。这种情况下，我去我爱人单位跟他们说，能不能让我爱人回来送送老母亲？她们婆媳关系很不错，就像母女一样。结果不同意，也不准见。

　　文革中惟一的好处是，我当了逍遥派，没事可干，就可以经常去图书馆看书。我跟图书馆里的人很熟。孟少农你知道吧？他非常注重知识积累，订了很多外国杂志，有英美的，也有苏联、日本的，图书馆里的管理员没有学过图书分类的专业知识，大概是1956年，孟厂长派我去帮助图书馆建规章制度，同时培养专业人才。有了这样一段渊源，每次新杂志一到，他们都会通知我，就可以捷足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