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淑珍:我们家大树倒了
伯乐的成长历程很艰苦。他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有基础,有底蕴,很扎实
不把病当回事
这次我们去医院,他(滕伯乐)已经大面积心梗了,但回答医生问题时仍然头脑清醒。大夫问:你以前是否得过心脏病?他说,没有。心脏病是后背病,我是前胸疼。实际上是我们不懂,前胸疼也可能是心脏病。
到最后,连大夫都说:他是一个奇迹。一般病人像他这样,早就没知觉,或者说不出来什么,但他非常清醒。
(2010)年7月23日晚上他发病,24日一早,我们从家里步行到翠微社区医院,那天走得很慢,走了15分钟。医生要给他做心电图,他还说,不用,验一下餐前血糖就行了。
医生没理他。一边出心电图纸,一边上氧气、打吊瓶,给他吃硝酸甘油和阿斯匹林。我意识到情况不妙,浑身没力气,腿也抬不起来了。大夫看我这样子,立即打120电话帮忙叫来急救车。
伯乐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愿意看病。小华两三岁时,有次发烧到38.5度,我等他回家带孩子去看病。等到晚上八九点钟,他还没回来。我想,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带孩子去医院。正想着,他推门进屋了。
我把情况一讲,然后说:“赶快去医院吧。”
“烧多少度?”
“38.5(度)。”
“明天再说。”
“孩子这么烧,怎么能等明天呢?”我说。
你猜他怎么回答?“就一个值班大夫,人家还休不休息?”
“孩子怎么办?”
“喝水,吃药。”
“不行。”我抱起孩子就走。他看我走,就在后边跟着。到医院后,大夫一检查,孩子已经转肺炎,需要住院了。这时,他一句话都不说了。
还有一次,那是1970年代,我突然高烧到39.1度,不吐,不拉,就是疼。也是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我就给干女儿说:“小六,咱们去医院吧,不等你滕叔叔了,不知道他几点能回来。”
等我们俩走到19路车站,正等车时,他从车上下来了。看见我俩就问:“你们干什么?”
小六有些怕他,不敢说话。我说:“小六陪我去医院,我发烧。”
“上什么医院,大夫挺忙的,明天早上去。”他说。
我清楚自己的病,坚持要去。我们俩僵持了一会儿。小六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我说:“六,陪阿姨去。”
结果他又说:“小六,你回去吧,告诉你妈,滕叔叔陪你于阿姨去看病。”
去了后,做完检查,大夫说是病毒性肠炎。我还特意追问了一句:“大夫,假如我明天来看,还来得及不?”
“明天看就有危险了。”大夫说完,就给我输液。他不再说话了,在医院里陪着我。他的特点就是这样,也不和你吵。我们俩这一辈子极少大嗓门说话。有时他急了,我不吭声;有时我急一点,他又不吭声。
由此可见,伯乐不喜欢去医院到了什么程度。2010年7月23日那天晚上,他已经疼得很难受了,出了几身大汗。我说,咱们还是去医院吧。
“不去。”他说。
“你不去怎么行?都这样子了。”我劝他。
他说:“不去,不去啊。”就有些不耐烦了。但他躺着也不行,看东西也看不进去,就这么两个屋来回折腾。
我看不下去,又说,伯乐,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不去。”仍是硬崩崩的话。
“你这么难受,不去怎么办?”
“不去,就是不去。”
没办法。那就不去吧。所以为什么他走了以后,我特别伤心,并且非常后悔。我一辈子都听他的,都没有听错过,就是最后这一次听错了。要是我横下心来去医院,或者叫120救护车,他或许还有机会。
这一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他拿主意,他来办。比如我父亲去世,他父亲去世,都是他出去处理。他很有主张,再难的事情,一到他那里都能摆平。
他也老说我,老太婆,咱们家存了多少钱,你也不问。告诉你,你也不记。放在哪里,你也不知道。我不管那些事,我只管做好家务,把他照顾好。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这一走,我们家大树倒了,天塌了。
一个工作狂
年轻时,我们都是厂里舞蹈队成员。我跳土豆舞、青年舞,他是舞蹈队队长。倒不是因为他跳舞好,而是他很能做工作。你想想,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一起时总会磕磕碰碰,有时免不了还要吵两句。他呢,就一个一个找她们谈,做思想工作,谈完后,大家的气都消了。
他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强。我就觉得,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但挺有水平。而且,那时候的他,不抽烟,不喝酒,很朴素。后来到二汽,要搞大会战,熬夜熬得没办法,有人说,抽根烟能提神,他才抽上了烟。
我跟他谈恋爱,就是冲着他人好。我父亲是建设部的,包建一汽时,他们负责建食堂。我初中毕业时,正好赶上苏联援建的156项上马,全国都需要人。我们分配时,大家都有个观念:都想去652厂(一汽)。想到什么程度?哪怕去那里扫马路,也愿意。结果我们绝大部分人都分到了一汽。
和伯乐约会,没有一次他能按时到。你说应该是男同志先到吧,都是我先到。同学给我出主意,比如约6点钟见面,就让我6点多再去。那也没用,他还是没到。等到6点半也没来。我就回宿舍了。
7点多,他到宿舍找我。我住二楼,他可能是小跑来的,进屋后还喘着气,我见他这样,气就消了。但也不能老这样啊。有次我特生气,他来后我不开门,最后同学帮忙了。同学批评我说:小于,你看看,人家跑步来的,冲着这个,你也不能生气啊。
最后还是原谅他了,主要是他的长处战胜了不足。我也知道,他是为了工作。当时他在机要室,负责电报和密码,有时电报半夜到,他得马上翻译。遇上急事,他还要打电话通知。因此,他就住在办公室里。
也许是这段经历,他对电话号码较敏感。某人名字不好记时,他就记号码。碰上别人要找某人的电话,一问他,他可能当场就能背出来。他脑子很好使,1950年代,我们家根本没资格安装电话,就装了一部厂里的分机,有时电报就发到家里来。
结婚后,周末我们要出门,刚把门拉上,电话铃响了。他马上开门接电话。电报来了,他得立刻处理。我干脆就把书包放下,不出去了,因为他需要一段时间来处理事情。有时他要出去开会,就叮嘱我:今天上午你不要出去,有传真来。让我在家接传真。
很多人都知道,伯乐是个工作狂,他脑子里没别的,就是工作。1980年我在二汽做手术,当时他已经借调到北京。他找了个到十堰开会的机会过来,手术当天,他陪着;第二天白天,他去开会,晚上又到医院照顾我;第三天早上,二汽领导杨惠民派儿子小华(滕敬华,在二汽20厂工作)来照顾我,他就不见人影了。他这一辈子都这样,我太了解他。
家里的事情他基本不管,他不是不管家,是没有时间。在一汽时,他出差多,但心很细,我那时身体不好,他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退休后,经常头昏,感觉家里物件都在旋转,他要是出差在3天以上的,一定会在冰箱里给我储备足够的食物,像馄饨、饺子、花卷等。
他工作很忙,我也用心照顾好他。他老在房间里写东西,我给他倒茶水,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再给他添满,我所能做的,都给他弄好。有人就说:哎呀,小于,你这也太殷勤了。
我说,你们不了解,我年轻时,他对我那么好,我现在怎么照顾他都不过分。再说,我退休了,没事了,不照顾他干什么呢?更何况,我们俩就是一对一,他那么累,我照顾好了,他才有精力去工作。
伯乐开始也不习惯。他说,你不要管那么多,那么细。但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大家对他的评价一向很高:一心为公。我给他做后盾,也无怨无悔。尤其是操办他的后事,中汽协会和中汽咨询委都做得很好,我很感动。很多老同志来看我时,跟我讲,生平对他的评价符合事实。胡信民的女儿胡滨说,滕叔叔这么一走,再没有那么了解、照顾我爸的人了。我说,滕伯乐为汽车业辛苦一辈子,值了;我为他做的这些,也值了。
“请你不要干扰我”
我这心脏病怎么落下的?主要是2006年编《情系汽车》这本书,当时上汽有些援助,但转账不太方便,只能就地消化。他要到上海去把关校对,他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说:“好。”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他。
你说这是公事吧,我们完全可以住便宜点的小旅馆,顶多200元一天。他不。非要省这个钱,挤在他妈妈家里。
伯乐一向节俭,出差去机场从不打的,到公主坟坐大巴,我和他一起出差也是这样。但如果有像胡信民这样的老领导同行,他就会千方百计安排一辆车接送。所以老同志们对他都很放心,只要有集体出差,经常就有人会打电话来问:“小于,你们去不去?”“去。”我回答。“你们去,我就放心了。”对方说。
婆婆家很小,我们住的房间放一张单人床正好。那是七八月,高温,热得受不了。我住在婆婆家,还得做饭。他呢,天天往《上海汽车报》跑,把打印稿带回来晚上校对。
这个事已经够忙了吧。上海周边的一些企业请他去谈工作,他也不推辞。就这么两头掺和着弄。他要出去,我就得校对。大概弄了一个多月。我们俩经常忙到夜里12点多,最紧张时到凌晨一点多,总算把这本书出完了。
董扬当中汽协会秘书长后,中汽协会和中汽咨询委的关系就很亲密了,中汽协会很支持伯乐的工作,老帮他敲字,打印文件,还鼓励他学电脑。有次他出差去一个单位,人家送给他一个手提电脑,他不愿意用。我说,伯乐,你不要用电脑。你就剩一只眼睛了,再把这只眼睛累坏了,怎么办?
他这个人真怪,即使有病,也不发愁,不埋怨,不后悔。他只有左眼能看东西,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样也可以啊,一目了然。
大伙儿就说,滕伯乐,你真行。但也有人表示不理解,我们是尊重他,不尊重的话,就会说,你都瞎了一只眼睛,干吗还那么写,那么弄啊?
搞海峡两岸汽车交流会时,伯乐每天晚上都工作到凌晨。我很心疼他,就把煮好的面条送到书房,为不受人干扰,他锁着门。我敲门,他打开一看是我,就加重语气说:“请你不要干扰我。”还特意加了个“请”字。我好心得不到理解,掉头就走。后来也想通了,他是分秒必争,怕思绪被打乱。
熬完夜,第二天早上8点,他还准时赶到羊坊店去上班,一点都不耽误。他有个特点,连续一周或者10天,每天从晚上干到凌晨,白天还照样上班,开会时从来不打瞌睡。这是他的强项。
他做事情从来都是有头有尾。在南汽时,有个规定:出差回来,可以先休息两天,第三天去上班时再把纪要报给领导。可他不行。在回来的火车上,他就把纪要写得差不多了,回家又接着写。写完后,第二天就送给领导。他可以不休息,但一起出差的人可能就会想,就你显积极啊?
他就是这样,有工作非得干完不可,并且今天的事情今天一定要干完。他还很有计划性,在什么时候做什么具体事情,很清晰。
家里书房放着很高一摞名片,有长有短,他要找某人的名片,就站到那里先琢磨,然后从一堆名片里挑出一张来,基本上都是他要找的。遇到出差,他就打电话,让我帮着找:在靠边这一摞,或者里边那一堆里,它前面是谁,后面可能是谁,大都能找到。他记忆力好得惊人。
伯乐最疼的就是孙女
伯乐1959年跟饶斌一起调到北京,后来林彪颁布一号命令,学生都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是双职工下放,本来我要求去干校,因为我在工厂待过,在机关待过,就缺农村这一课。但伯乐要去二汽,我就只好跟着他,去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
那时二汽叫571厂,算保密厂,需要年轻的、政治清白的业务骨干。在二汽那是真苦。1978年伯乐被借调到北京汽车局规划处,跟张小虞一起在胡信民手下工作。胡对伯乐印象不错。
但回去后户口问题却解决不了,当时好像有个44号文件,北京户口冻结,不进不出。我们也不太懂,像这种情况的很多,汽车局借调了一大批人,户口都解决不了。所以,1981年趁南汽筹建南联公司时,我们都转移到了南汽,当时南联公司也不太容易进。
我们这批人就成为南联公司的班底,我们的党的关系都在江苏省里。1987年,胡信民(时任中汽协会理事长)又把伯乐借调到北京,任中汽协会秘书长。本来也想解决户口,但伯乐已经过了年龄。
一方面,55岁是道杠;再一个,儿子和媳妇都在南京,最后我们还得回南京。伯乐也说,胡理事长费了大劲才把我借调到北京,如果再要求解决户口,是不是有些过分?因此,他就不愿意再给领导添麻烦。他这一辈子都这样。
伯乐的成长历程很艰苦。他在上海参加工作前学了个会计,他父亲去世较早,母亲还要养外婆,拉扯他不容易,经济比较紧张,因此他很早就参加工作补贴家用。后来赶上华东工业部招人,他进去后,表现好,人也老实,又遇上国家要为156项培养机要员,他被选中,到部队培训半年多。培训完后,他要求到艰苦的地方去,这样去了长春一汽,先做机要员,再做饶斌的机要秘书。大秘书是张兴业。
无论做什么,伯乐都很用心。很多人找饶斌反映问题,领导是怎么处理的,文件送到饶斌处,他是怎么批示的?这个问题应该哪个部门管?他积累了很多工作经验。后来随饶斌到北京,文字资料需要他核稿,他的文字水平得以提升。
此外,项目审批牵涉部门较多,什么计划司、财务司、调度局等都要汇签,这又使他积聚了很多人脉资源。下放到二汽后,他又搞综合计划,跑遍了专业厂,在生产方面又积累了经验。
他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有基础,有底蕴,很扎实。很多汽车情况他都装在脑子里,一是他接触多,二是他记得住。别人问他某个厂的情况,比如去年完成情况,今年完成情况,以及目标多少,他都能对答如流。全国那么多汽车厂,他也不会搞混。
伯乐本来还要编写中国汽车工业后20年史志(1993年-2013年),腹稿都打好了,装在他脑袋里,准备忙完今年中汽咨询委上海年会后再着手来写,但现在他都带走了。支敏(中汽协会副秘书长)就说过,滕老把这些都带走了,我们怎么弄啊?
我们俩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孙女。儿子是属于被文革耽误的一代,我们就想在孙女身上弥补。伯乐最疼的就是孙女,孙女最疼的也是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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