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情愿差,不要错”
《汽车商业评论》:你说到汽车设计在国内刚刚起步,可是贾延良老先生设计的红旗CA-770水平已经很高了。
汪镇宇: 实际上贾老是业界内很独树一帜的人,我对他相当尊敬,那时做设计是最辛苦的。即使辛苦,他们也创造出了老红旗,这需要很大创造力的。
也就是说,我认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一定要尊敬,不管他是用石头还是木头做出的东西,都值得尊敬。问题是现在中国正在经历一个特殊的阶段——恕我讲话有点直——中国在汽车设计方面还没到位,可是却急于表现自己是懂汽车设计的,这点和韩国人很不一样。
那我们来探讨一下,贾老在他那个时候为什么可以设计出如此精良的作品。
他有一颗赤诚之心。就像我说过的那句底特律名言,你不光光是学汽车,这完全和你的“心”有关。
现在中国的汽车没有心,企业喜欢买作品。
关键是如何鉴别良莠?有可能别人给你的是不好的、老的设计,那么中国的买家能辨认出来吗?
那就是可能会买了物非所值的东西。
尤其是人家以前做错的东西,我们现在又要再一次地去重复!
但问题是他们分辨不清,怎么办?一些企业找了各种外援,但是在我看来,“洋教头”也不会给他建立一个队伍,只是出几款产品就结束了。
你真的很明白这点,但是我没资格讲人家。因为在中国,我还是新来的。对我来说,我仍然在学习很多东西,比如中国人的处世方法。
可是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到真的很在乎自己的产品,因为汽车是可以代表国家的,如果仅仅是销量第一,不代表会有人尊重我们。
销量可以有高低,但“尊重”是永远的,你看捷豹被转了好几次手,但是大家还是尊重捷豹,因为它是有历史文化的,大家都尊重它出品的汽车。然而中国的情况呢?
有没有办法,在人才缺乏的情况下,企业应该做些什么?
还是我的老师和我说的:世事无捷径,万丈高楼平地起。就像练功夫,从扎马步开始。
我来问你个很简单的问题吧。中国的汽车公司需要什么?设计家和工程师对吧。现在有很多企业的收入都不小,如果给一个学校100万元,对于他们来说完全可以负担。如果打算招聘外籍设计师和工程师,可是能真的打算一辈子都招聘他们吗?
他们之所以不想做是因为这是长期的事。
他们就是不想做。你刚才问我,中国的汽车业如何才能强大?我看他们是不想强大。要是他们真的不做,我还真不知道中国汽车如何才能强大起来。
不愿意去脚踏实地。
太对了。这将决定最后谁赢谁输,这是明确的。你是可以稍微跳一点(走捷径),但是切不可在学会走之前就学跑,比如那里有一块砖头,你就摔跤了,这是很危险的。
就像刚才说的,没有捷径。
这就是问题,真的是个问题:如何才能做大汽车业?那是需要十分努力工作的,完全没有捷径。真的,一点点捷径都没有。我只想表达这点而已。
现状很落后。
虽然我在美国住了四十年,但我一直在观察、在学习。我一直想去充分理解我们面临的是怎样的一个机会——我们是有多么好的机会成为汽车的领导者啊!不是什么二流的跟班,而是最好的领导者!
但是中国人又很怕做错,宁愿差,也不要错,但是成功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失败;对是从哪里来的?是从错。
中国人为什么会怕错?
他们很怕犯错,这是一种文化现象。他们会觉得没面子,脑袋上的帽子没了,会感觉下不了台。于是,宁愿找外国人来做。老板会说我已经请了很著名的设计师,不可能错了。
外国人有可能做得好,因为他一定是先前犯了很多的错,积累了很多东西,而他所积累的经验是通向成功的。但是在中国好像不允许有这个阶段的成长,不知道小孩子要跌倒几次才好,总是扶着他成长,最后一放手,就会跌了很大一跤。
是设计师不是造型师
《汽车商业评论》:可是如果我有钱,可以永远让人支持我。
汪镇宇: 如果我是一个企业的领导者,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培养人。因为中国市场不会跑掉的,我是本土作战,就像我在我的后院里玩耍一样。我为什么要去求助不相干的人?
虽然我的确可能有要你帮我做设计的需求。但是如果你真想帮我做设计的话,你得帮我上培训的课。你不想帮我培养人?对不起,请你走。
现在中国汽车行业需要一个邓小平,为什么?为了下一代!就是这样。你知道我们会花6000万人民币请人做设计吗?6000万呐!6000万我可以培养很多人。现在中国的汽车行业到底需要什么呢?
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
比如说宝马的i系列、日产的LEAF,他们已经在行动了,他们推动市场前进。在中国,谁有这个胆去做同样的事情,谁就有可能会赢。如果我做出一个1∶1的设计,中国企业的老板看过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宝马会说什么?而这个很有可能是鼓舞我们信心的。
有一点需要特别说明,这种车60年代我在学校就开始画,但是他们就造出来了。但是现在我能造这个车吗?
中国设计师现在刚起步,但领导们还是不太相信,因为你不是蓝眼睛。
现在我和学生讲,钱不重要,它只是副产品,一个人的原则和一个人做事情的心,就像贾老(贾延良)那样的精神,才是永远的。这个道理是我的老师教我的,他教了我很多做人做事的原则。
就是你在美国Pasadena Art Center大学交通工具设计专业的老师Strother Macminn吧?
就是我现在办公室墙上那幅画像中的老先生。可以说他是很多设计总监的老师,他18岁去通用,1984年丰田汽车作为第一家进入美国的汽车企业,是他帮丰田先生做了十年顾问,教丰田如何来做。他棒极了,我爱死他了。
现在我上课时,墙壁上他的画像就在那里看着我,确保我做得对。他说的话我肯定信。他就像一部会行走的百科全书。
百科全书?
比如,你知道奔驰的“三叉星辉”标志是从哪里来的吗?如果把3个分叉想象成表的指针——早上八点上班、十二点吃饭、四点下班。
这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他是第一代的交通工具设计师,美国有关交通工具的法规就是他写给美国政府的。
奔驰这个确定吗,因为我看到资料是1872年奔驰创始人之一戈特利布•戴姆勒在一张寄出的明信片上用星星表示自己当时的住址,之后成为其Logo的灵感来源。
这是老师在学校和我讲的,他现在已经去世了,我认为他是对的。他还有很多学生,现在身居高位,可以说是老板的老师。
他对你影响很大。
我1987年毕业的时候,有五家公司请我,有美国三大汽车巨头,还有雪铁龙和另外一家公司。给我薪水最多的是后一家,年薪5.5万美元,这在当时算是很多的酬劳。给我最少的是通用,3.65万美元。
但是,我的老师讲一句话,“你当然去通用啊”,之后我连原因都没问,就去了通用。事后我很高兴我这样选择,那里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还有价值观。
师傅以前教导我一个道理,我和我兄弟做车都遵守。你给他多少钱,他如果认为自己做不好,他不会接。但在中国完全不同,总之有钱就好,即使做出来的车很糟糕。
更糟糕的是,在中国他们会叫来一个学生,说我给你25万元,你给我设计一个最便宜的项目——事情不是这么做的。我们要提倡的是办学,是搞教育。我们如果像这样把教育给搞混了,什么产出都不会有。学生出来这样(向钱看),就是因为老师也这样,外面也这样,我出来就是只赚钱,那是不对的。
又要说到中国设计师了,因为各种条件限制,他们没能接手更好的教育,或者遇到Strother Macminn这样的老师。
现在中国很多设计师自称为造型师,但在我看来这是对这个称呼的一个侮辱。比如,你要剪头发,发型师拿个本杂志,问你,“喜欢这个吗,这是去年的GUCCI的,我可以帮你弄。”——造型师,他是没有创新的,我们是设计师。
那你会怎么做?
我们做粘土模型,我们做草图等等什么都做。这是最基本的东西,我不可以请人做。这就是设计师该做的。我们设计,我们建造,我们解决问题。如果连这种雕塑都不懂,这就不是设计家了,而只是造型师。
比如有一个几年前曾经为中国某家企业设计的车型,其实他们已经同意我的一个设计,当时合同也签好了,但是我自己不喜欢,虽然对方喜欢,可是我还是花一段时间把第二个方案做出来。
做汽车是很难的。
汽车是最难做的东西。就像我常说的一样,外型美、雕塑美、比例、倒影,这些都得考虑是吧?还有汽车必须用钢铁来做,那就要符合法律的一些规定,然后汽车必须看上去很优美,当然还需要符合空气动力学,就是在这种条件下,要让它尽可能的好看。
我可以教你摸车,你把手给我,闭上眼睛,感觉它,摸和看不一样,这样的触觉多性感,雕塑就是这样,这就是我老师教我的。
真的感觉很不一样,视觉和触觉在某种程度是一致的。
你的手就像扫描仪。我不用扫描仪就知道这有多少毫米。你看它是一台车,我看就像是一个雕塑,每个部件、每条线,我摸一摸就能够感觉到它很棒,不会想把它设计得像一台机器,你肯定想把它做成一副雕塑。为什么有的车每个人都喜欢,因为它很美。
另外,我们打算为中国人创造真正一条新的汽车产品线。中国人会喜欢我们的车,不是因为它是宝马,而是因为它好看。宝马在美国很普遍,但在这儿它是宝,我不懂。
还是很遗憾你为什么不去实地当总监。
我不做的原因刚才已经谈到,如果我做的话,我会雇佣我自己的工程师团队,然后把所有人打造成一个团队,去做五辆新车:一个小轿车、一个跑车、微型SUV等等。而不是单枪匹马的加入一个团队,如果一旦我进入一个已经僵化的组织,那么我就死了。
所以教书?
我希望:第一步先把年轻一代教好,第二步是我可以在这里等待机会,有一天可以在某家企业完全拥有设计话语权,我就会把车做完。然后让学生们开始喜欢本土的汽车公司,因为现在很多学生不想给国内汽车公司工作。
你来北京是对的。
这我可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是在努力去做一些事情,努力进行一些创造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