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我参加工作,社会主义建设刚刚开始。一汽要建厂,需要大量知识分子。我记得当时周总理讲过,要从现代知识青年中招人,充实156项现代化建设。长春汽车厂是156项之一。一汽因此在全国各地招人。
北京招的是通县专区,专员叫王宪,后来任北京市委副书记。那时通县概念包括顺义、房山等郊区,属河北省。作为校学生会干部和班支部书记,我带头报名参加国家建设。全校报考学生30多人,最后定下8人,我是其中之一。
由于一汽还没建成,招收的学员被分到全国各汽车厂培训。我分到北京第一汽车附件厂,学钳工和检验工。培训一年后,本来应该到长春报到,打好行李卷,连火车票都买好了,拎着包裹上车前,领导悄悄找我谈话。他说,你把火车票先交出来,你们有任务,要晚走两个月。
共有10人留下。有学员不解,问领导,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
我的态度是,让我走就走,让我留就留,晚走就晚走,一切服从组织安排。第二天就到工厂实习,我被抽调去搞化油器实验,其他则被安排到工具模具等关键岗位。没想到,这一留就留在北汽了。
冯克同志1953年从华北局调任北京汽车附件厂任党委书记。1954年我申请入党,最后一个环节是领导谈话,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感觉他既威严,又亲切,对党的工作很熟悉。当时北京汽车附件厂只有几百人。它的前身是从国民党手里接收过来的汽车修理厂。
冯克和领导班子带着职工积极创业。创业是真干,干部和职工一起,日夜奋战。那时大家站着或走路都能睡着。经过几年艰苦奋斗,1958年北汽从一个附配件厂发展成为一个汽车制造厂,填补了北京没有汽车制造厂的空白。
北京汽车制造厂厂名由朱德同志题写,生产井冈山牌小轿车,又先后试制东方红牌中级轿车和北京牌高级轿车。可以说,北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员工从几百人发展到几千人。
跟冯克同志搭档的厂长是李锐,已去世。此人很有名气。解放初期他是前门第一任区委书记,曾给薄一波同志当过秘书,有魄力,也有闯劲。他们俩互相配合,一个做党(的工作),一个搞(行)政,把北汽搞得生龙活虎。
北汽从天桥刚搬到呼家楼时,一没厂房,二没车间,三没模具,就搭席棚,在里面敲敲打打。很多关键岗位,像汽车的“膀子”,就由有经验的老工人拿榔头敲出来,因此出现了膀子张、膀子刘等,指的是技术水平高的老师傅。
经过几个月的奋斗,1958年终于造出第一辆小汽车。有张大家很熟悉的照片,就是李锐开着它到中南海报喜。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坐了一圈,得到肯定。回来后大家继续拼命干,造出约100辆。正赶上1959年国庆十周年庆典,作为检阅车浩浩荡荡经过天安门,完成历史使命。
中国汽车历史上,北汽是生产轿车最早的企业。这也等于是向世界宣告结束中国不能造轿车的历史。这大大振奋全厂职工积极性,大家充满光荣感和责任心。北汽质的变化,李锐同志和冯克同志功不可没。也因此,冯克同志是北京汽车工业的重要奠基人之一。
此后,因工作关系,我和冯克同志经常接触,直到1974年我调到北京市委工作,他从1973年开始组建北京汽车工业公司。此间20年,他一直是我的领导。
下面我详细回忆这20年的历程。一是提高企业素质。北汽从一个汽车附配件厂发展到汽车制造厂,技术干部队伍大发展。在汽车附件厂时,只有一个综合技术科,约20~30人,后来发展成独立的工艺科、设计科、规划科、附件研究室、设计室等。其中既有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学生,也有从外面挖过来的技术干部。北汽自力更生过程中,不仅出产品,还出人才。
为培养人才,企业狠抓教育。如业余教育,技术干部都是白天干活,利用业余时间上清华或夜大,晚上学习。那时我白天上班,晚上上课,上完后回宿舍做作业。就这么挤出时间。当时人年轻,又没家庭负担,就是学习和工作。结婚后有了孩子,也是把孩子放保姆家,学习完后半夜才接回家。当时整个社会风气都这样。
再就是注重对业务骨干和技术骨干的培养。那时大学生少,在生产一线搞技术和管理的不一定有高学历,就从中挑出部分优秀同志出去学习,但也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北汽从造零件到造汽车的转型过程中,不仅研制新产品,还狠抓人才培养,一方面提高技能,另一方面提高理论知识,培养一批人才。到文化大革命时,北汽厂已有一批技术队伍、骨干队伍、管理队伍。
第二,经历1957年反右斗争。冯克同志按照中央部署,组织大家学习和宣传。北汽厂没有过火行动,也没有整过任何人,没有大量给人戴右倾和右派帽子,这说明冯克同志做事稳重。
这需要领导艺术,你既要按照要求组织学习批判,批判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进攻的东西,但又要从实际出发,不整人,不过火。这期间我跟着冯克同志搞反右运动,我是支部副书记,积极学习,积极讨论,组织发言。定右派时我们一个都没有。
第三,经历1960年到1962年困难时期。没粮食,工人吃不饱饭,但活还得干,任务得完成。当时每人每月定量28~29斤粮食,一到困难时党员带头减粮,吃没得吃,穿没得穿,经常有人闹浮肿,身上一摁就一个坑,严重的躺着起不来。
这种情况下,厂领导班子带领职工一边抓生产,一边度难关,一边搞生活基地。过去没有特殊化,领导和职工一视同仁。所以尽管生活困难,但职工们都很稳定。
从工人中提拔干部本应是好事,但工人粮食定为30~35斤,干部只有28斤,工资不长,还带头多干。领导拿的东西从来不比职工多。冯克同志是12级干部,最高工资是172元,老八级工是108元。企业一把手和老八级工人就相差几十元,你说差距有多大?
我每天早晨带领大家打球跑步,后来发现越是运动量大的年轻人浮肿得厉害,便逐渐减少活动。厂领导再弄点副食品吃,如玉米尖,专门有支队伍负责,稍微补助一下集体伙食。又过了一段时间,中央出台政策,十七级以上干部可以加3斤黄豆,十三级以上干部再给一两斤红糖或白糖。十七级相当于现在的县团级,十三级相当于局级。可以说这3年困难时期,干部职工一起摸爬滚打过来。
第四,经历文化大革命运动。文革时基本上所有工厂都停产。冯克同志受到冲击,被夺权,靠边站,挨批斗。但不管怎么闹腾,他没有绯闻。挨批挨斗都是例行公事,当时环境就这样,各家比着干,谁不去谁就不革命,革命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批干部。
其实职工们心里都很明白,像冯克同志这样的干部要受冲击,那就没好人了。但没办法,谁也拧不过现状。冯克自己倒能正确对待群众运动,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扫过厕所,也扫过马路,不反抗,不闹事。
文革前我搞宣传,跟领导不远不近。冯克同志挨批斗时,我们站出来替他说话,某种程度上能化解一些矛盾。任何场合下,他不推卸责任,既不上推也不下卸,也不揽功。他给我的感觉是,不失大节,不失人格,也不失领导者形象。他因此受到群众的拥护和尊重。结合后,很快到岗位继续发挥作用。
这里我要提范戈同志。他是最后一任派到北汽的军代表,前几年刚去世。他是政治学院的经济学主任,从政治经济学角度写过评论苏联的文章。到北汽后,他就琢磨如何制服造反派,扶持革命干部,搞好党的建设。
范戈同志刚来时,汽车厂造反派很猖狂。当时北京轴承厂搬迁到三线——贵州安顺,符合政审条件的人能上三线,不符合的全都留下。北京轴承厂搬走后只剩下一个大厂房,就是北汽的南厂区,即北京吉普的厂址。留下的约500人全被北汽接收。这些人中的相当一部分成为北汽造反派的急先锋,在工厂里多次搞武斗。
范戈同志给造反派做了大量工作,一是说服他们;二是想办法瓦解;三是把领头人集中起来办学习班。很快工厂就有了变化,造反派势力被瓦解,革命干部重新任用。冯克同志结合后就跟范戈同志搭班干活。
这时我是干部科长,在全国介绍如何给党员干部落实政策,汽车厂重新恢复生产的经验。当时北汽为部队生产BJ212,很快产量翻番,年产达到好几万辆。北汽厂在文革后迅速走上正规,冯克和范戈功不可没。
北汽培养了很多人才。一汽1956年出车,北汽1954年开始做汽车配件,并抽调骨干支援一汽,提供人和技术力量。其次支援三线建设,由范戈同志和冯克同志牵头包建陕西汽车厂。战争年代需要拉炮车,车在北汽试制、生产、定型,拿到陕汽生产。这些工作范戈同志和冯克同志亲历亲为。
此外,北汽还包建二汽(现在的东风汽车)化油器厂,为此还派很多干部到十堰。文革前中央成立汽车托拉斯,全国组成联营公司,郭力是实践者。北京也成立了北京汽车联营公司。但被文革冲散。
1973年范戈同志调任北京市委文卫部部长,我也被调到北京市委组织部工作。冯克同志开始组建北京汽车工业公司,等于把北京市相对零散的与汽车有关的企业统一起来。从这个角度,冯克同志是北京汽车工业的组织者、领导者和奠基者。这个评价恰如其分。
在北京汽车工业公司干了几年后,1975年中央调他到浙江省当省委常委兼组织部长。他走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每次回京我都去看他。后来他从浙江省调任国家机械委副秘书长,跟倪志福同志一起。倪在全国机械行业很有名气。中汽公司成立后,他调任中汽公司副总经理,直至离休。
我跟冯克同志从认识到现在已58年。这58年里,在一起工作20年。我印象中,冯克同志为人正派,心地善良,平易近人;有能力,有水平,没有大官架子,对谁都很客气;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从不拉帮结派,从不整人,从不搞特殊化。这么多年来,汽车厂甭管多困难,老百姓没怨言,特别是老北汽职工,对他都很尊敬。
我的另一个感受是他们夫妻恩爱,俩人共同生活63年,家庭和睦,从没红过脸。我经常说,冯克同志就是我们做人的楷模。
这次他病了好几个月,病情加重后住进友谊医院。(王)春玲(冯克夫人)没对外讲。她一讲,老同志们肯定要去看他。一是医院不让进;二是影响休息;三是老同志们年龄都很大。后来《北京汽车报》上刊登了一张图片,大意是北汽领导慰问老同志,照片上只有王春玲,没有冯克同志。
老郑(郑焕明,原北汽集团董事长)看到照片后,感觉事情有些蹊跷,便给春玲打电话。春玲说,老头最近住院了,我没告诉你们,目前情况还不稳定,医院不让看。这样大家才知道冯克同志生病住院的事。
(2012年)9月30日下午3点,我接到春玲打来的电话。她带着哭腔说,早上7时13分老头去世,中汽公司和北汽集团的人刚走,将于10月6日在友谊医院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我让她自己保重身体,说,老北汽的人我来通知,你别操心。
春玲心脏不好,经常闹心绞痛。有好几次夜晚抢救,冯克同志那时80多,不放心,非要跟着去。春玲便下决心做手术,希望身体好后,后半生好好照顾他。结果手术很成功。这么多年,她一直默默陪伴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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